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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寺内的晚膳时间,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信众来访。童年时,那个他在心中称为“母亲”的女人往往会在这时到来。之所以称为母亲,是因为书里那么写,尽管除了经文并没什么别的书好读,但佛经里“目莲救母”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忘了从何时开始,“母亲”不再让他称其为母亲。这个称呼是不应当的。“母亲“说。你是神明的孩子,神明才是你的父母,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这样讲。 好的,清子夫人。他说。 清子夫人是个极重视“应当”的人。经堂地板上的蒲团,应当直直的摆成一条线,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行;香炉里焚的应当是三勺白檀混一勺乳香,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不行;信众的白衣纽扣应当扣到领口,多一颗不行,少一颗不行;每日早课、晚课、忏悔、祷告都应当按时进行,多一刻不行,少一刻不行。 除了库房里的金银绸缎,那是越多越好的。 因此,整个白昼的日程都是不变的,整个夜晚的日程也是不变的,若说有变化,就只有日落那一刻明灭的幻光,引人遐想。 谁会不喜欢光呢?在他刚刚懂得人事时,就十分清晰的明白了这一点。不论老少男女,信众望向他的眼神里,永远带着某种热切的光,但他们口中说的却是,神明之子的眼中有彩虹,定能看到极乐净土,定能听到神明的声音,请您指引我们到神明的怀抱中去。 清子夫人也这样说。神明之子,请您无论何时,都要指引大家。 何为指引?他幼时曾真心不知,后来有一天突然了悟。这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事,神坛下面跪拜的人,对方哭,他便哭的更哀伤,对方笑,他便笑的更灿烂,他们要的仅仅是一个看起来和他们不同的存在,所给予的肯定和回应。这么简单的事,实在一想就通,没办法,谁叫他是神明之子,天生就比凡人聪慧。 这大概也是他和石头造的神像的最大不同之处,一张纯洁无辜的脸,一个活的神明,会微笑,会流泪,会用清澈温柔的声音给予劝慰。多么美好,多么恰当,多么令人安心。 然而你们都在哭什么,又都在笑什么呢? 如果说神明之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这便是仅剩的问题了。 有人来哭家里的庄稼,有人来哭赔掉的买卖,有人来哭病重的女儿,有人来哭早逝的爹娘,有人来哭恶人的欺凌,有人来哭世道的颓丧。有人来为死者哭,有人来为生者哭。 那些事到底有什么值得哭,他也实在不明白,毕竟他的日程在清子夫人的“应当”里排的满满当当,以致每个白昼和每个黑夜都是一样的,极目望去最远也只看到院墙,檐廊下的莲池尚有四季分明,他的视野里却只有经堂,白衣,以及一张张哭泣的脸。 你们好可怜,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有一次,他真心的问。 这个问题超出了清子夫人“应当“的范畴,导致她当场变了脸色。但信众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而只是哭着说: 人世太苦,请您指引我们去极乐净土。 好的。他说。我会指引你们去极乐净土。 但什么是极乐?他也只在经文里读到过,那些描述很显然根本不属于这个凄风苦雨的人间,他自己也没见过。或许是在天上?他想,毕竟那些飞来飞去的鸟,看起来也比这些人更自在。 后来发生了一件很幸运的事——有个新来的信众吊死在了寺院附近的树林里。 他记得那个女人,吉原来的游女,疾病缠身,又被男人骗光了积蓄。前一日足足在他面前哭了一个下午,直到清子夫人都感到不耐烦了,便随便找理由打发了她,没想到第二天便死在了林子里。出了这等事,清子夫人也只能叫人把尸首抬回来,一番祷告后好好安葬。 他目睹着那些人操办着简陋的丧仪,有位信众可能看他毕竟年幼,怕他恐慌,就安抚道: 神子不必困扰,她这是真正的大福报,能了却所有痛苦,在您这里前往极乐净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事了。 太好了。他微笑着说,我为她感到高兴。 啊,原来如此。 原来极乐净土不在天上,而在地下啊。 死亡才是通往极乐的必经之路。 仔细想想,这事他是原本就知道的。几岁时有信众送给他一只小鸟,大概是从外面树上捉的,用根棉线拴着腿就给了他玩。那鸟不吃不喝,一心盯着窗外的世界拼命扑腾,直到腿被棉线割断,星星点点的血溅到了他的经书上。然后很快就不动了。 女侍也是这样安慰他的,说,那鸟是去了极乐,不必再受苦。彼时他还相信极乐在天上,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看女侍拿走那具小小的尸体,埋在了他窗下的莲池旁。 几天后他难得突发奇想,想看看那鸟怎么飞到极乐去,就找到地方挖开了那个坑。 只有一团白花花的蛆虫,和干瘪的鸟尸。 他有点失望,这看起来一点也不极乐。 但想起那鸟的拼命挣扎,这样也确实不再受苦。 人和鸟,有区别吗?殊途同归罢了。 之后每每信众在求他指引时,他便不再有丝毫迷惑了。 极乐净土嘛,大家有一天都会去的,但我依然会指引你们,毕竟这是我作为神明之子的责任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个白昼都一样,每一个黑夜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