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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狼为患 第46节

    商人的信息比平头百姓来得要快,一看到戴面具的,他们就猜出了陆清则的身份。

    为首的圆脸富商咽了口唾沫,瞅了瞅陛下毫无所动的样子,小心开口:“是因草民等与官府的交易?”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我并未如此说,这位老爷主动提出来,看来是觉得你们与官府的交易有什么问题了。”

    ……被带进去了!

    甫一见面就不小心将主动权交了出去,圆脸富商脸色稍变。

    与此同时,站在桌案旁的一言不发、气质尊华的少年皇帝也看了过来。

    凉凉淡淡的眸光笼罩在几人身上,无形的威慑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冰沉沉地打量着每一个人,叫人喘不上气。

    几人几乎是立刻就冒出了冷汗,原本计划好的流程完全无法推行,跪在圆脸富商身后的山羊胡子正是石料的开采商,浑身都不禁抖了抖,战战兢兢开口:“石料开采运送因洪水价贵,也非草民本意……但,但草民觉得,江右正是水深火热之时,修筑堤坝乃是造福万民之举,往后石料折上三折,陛下以为如何?”

    虽然畏惧,但商人本性,还是下意识当成桩生意在讨价还价。

    陆清则微微笑笑,看向另一个富商:“你们其他人以为呢?”

    第一个人开了口折价,剩下的人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跟着纷纷应是:“应该的,应该的。”

    陆清则又抿了口热茶,笑道:“诸位如此盛情,我与陛下十分欣慰感动,不过我有点好奇。”

    圆脸富商已经察觉到陆清则没看起来那般无害,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陆大人……好奇什么?”

    “朕好奇,”宁倦冷不防开口,微微沉下的嗓音盖住了明显的少年声线,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口,“你们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几人愣了愣,半晌才醒悟过来,顺着宁倦的视线朝后看去。

    身后不知何时被押来几个难民打扮的人,嘴里都被东西塞着,看到他们扭过头来,“唔唔”着求救。

    霎时有两个中年男人变了脸色。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面前又轻飘飘地飞来几张纸,少年帝王的嗓音头顶传来:“这也解释一下?”

    画了押的状纸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圆脸富商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他们几人的名字!

    几人认出了那是什么,愣了一下之后,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一股寒意从脚底腾地窜到天灵盖上,想也不想就磕起了头,颤声求饶:“草民知罪!草民知罪!”

    “陛下饶命,陛下明鉴,草民是被逼的啊!”

    “草民再也不敢了,陛下、陛下,草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

    宁倦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跪伏着的几人,眼底涌动着杀意。

    只要他一声令下,锦衣卫就会立刻把这几人拖下去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以震慑江右所有趁乱发财的奸商。

    他的视线滑过这几人,落到微抿着唇瓣望着他的陆清则。

    青年身形虽单薄,但腰背笔直,静静坐在那边,周身笼罩着不食烟火般的气质,始终如雪如月般,有一种触手难及的距离感。

    但只要他的视线落过来,便让人恍惚觉得,似乎也是能触碰到的。

    静默片刻后,宁倦淡声道:“念在你等起初的确是被胁迫的份上,朕便不治重罪。”

    几个还在争先恐后磕头的人全部滞住。

    他们方才,是真的感受到了这位年轻的陛下毫不掩饰的杀意。

    是以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而今江右有难,”宁倦背手俯视着他们,“你们可以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几个富商听出了宁倦的意思。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再重利的商人,在面对这个抉择时,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磕头道:“草民知罪,草民愿散尽家财,为百姓提供作工的地方,为陛下分忧解难!”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草民知罪,草民愿配合官府免费放粮……”

    “修筑堤坝本就是草民的一分责,往后石料草民愿分文不取,亲自运送!”

    这些话听起来无比赤忱,少年天子的情绪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情绪,静寂地注视着他们。

    几人内心惶惶不已,忐忑起来。

    都说君无戏言,陛下……不会出尔反尔吧?

    等耳边乱糟糟的声音都消失了,宁倦才冷淡开了口:“把你们的人领回去,再有下次,带着棺材来领人。”

    几个富商还没反应过来。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边沿,慢悠悠添了句:“陛下的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还是诸位想留下来,一起用个晚膳?”

    谁敢啊!

    几人不敢再多言,又叩行了一礼,鹌鹑似的退了下去,和来时敲着算盘的鸡贼模样大相径庭。

    陆清则望向宁倦,露出个真情实感的笑:“留着他们有用,陛下做得很好。”

    宁倦凝视着他,仔细观摩着他面具下微弯的唇角,嘴角轻轻牵了牵:“那老师开心吗?”

    “我开不开心不重要,”陆清则正色,“陛下自己怎么想的才重要。”

    宁倦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手边的砚屏。

    他怎么想的才重要吗?

    他想的是,如果不杀那些人,能让陆清则开心的话。

    那放过他们也不是不行。

    事情算是解决了,陆清则又瞟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撸起袖子:“怎么这么多,分一半给我吧。”

    宁倦心里一甜,不想让陆清则费神:“不必,我来就好。”

    陆清则也没多想:“那我先回去了。”

    宁倦脸色稍变:“别走!”

    “我不帮你的话,在这儿干坐着做什么?”

    宁倦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的害羞,抿了抿唇,小声说:“老师坐在边上陪我,好不好?”

    陆清则莫名其妙:“不好。”

    “……”宁倦沉默了一下,闭了闭眼,分了一小半文书,放到对面,“老师慢慢来。”

    师生俩人坐在书房里,一人一堆公文,相对而坐。

    陆清则翻开查看,发现都是各府递来的公文。

    初至江右,将潘敬民等人逮走后,宁倦火大无比,命锦衣卫抓了所有治水不力的官吏,大大小小全下了狱。

    若不是救灾更重要,恐怕会当即将人全部提出来问斩。

    现在各府的官署空空荡荡,大牢满满当当,下头的人惴惴不安,生怕不小心做错什么,要被追责,便干脆事无巨细地报上来。

    早上俩人去洪都府,也是为了解决类似的琐事。

    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事全压过来,甚至连某府需要新增多少间安置所,也要来问问宁倦的意见。

    实在是过于冗杂了。

    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精力旺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这还只是一个省的文书,将来得掌大权之后呢?

    陆清则掀起眼睫,越过面前层叠如山的文书,朝小皇帝瞥去一眼。

    明晃晃的日光漏进书房,勾勒出少年俊美干净的轮廓,也清晰地映照出三分肉眼可见的疲惫。

    宁倦的眼下已经有了浅浅的乌青。

    原著里暴君高度集权,搞得朝廷内外血流成河。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眼里揉不下沙子。

    凡贪污受贿者,杀,凡鱼肉百姓者,杀,凡尸位素餐者,杀……出发点是好的,但水至清无鱼,酷厉的统治并没有让大齐走得更远,压抑的后果,便是大规模的起义叛变。

    陆清则自然不想宁倦走上这样的路。

    他早就想提此事了,只是清楚宁倦性格里执拗的那一面,没有贸然开口。

    既然宁倦已经懂得了放过江右那几大富商,现在应该也是提及的时机了。

    宁倦被陆清则盯着,简直如坐针毡,想努力忽视陆清则的目光都不行,最后还是耳根发红着抬起头,忍无可忍问:“老师,怎么了?”

    陆清则托着下颌,指尖点点面前这堆玩意儿:“果果,那些涉事下狱的官员,你打算怎么处置?”

    宁倦略微一顿:“老师想让我宽仁以待吗?”

    陆清则摇摇头,加重了语气:“我说过,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你的想法。”

    宁倦垂下眼,神色很认真:“老师当真想听我的想法?”

    陆清则点头。

    “我觉得,”宁倦漆黑的眼底透着如冰的寒意,语气凉薄,“将他们丢进那个尸坑之中,先乱箭射杀,再掩土活埋,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陆清则沉默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他能理解原著里暴君的某些做法,就比如现在,情感上,他认同宁倦的想法。

    但理智上……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酷,宁倦也迅速调整了神态,冲着陆清则露出个纯善的笑:“不过只是想想而已。”

    他慢慢拿起一份文书翻开,语气缓下来:“若是人都杀光了,反而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各处空位太多,也不利于江右恢复。犯大错者诛之,犯小错者暂时放归原位,待事后惩戒。想必在牢里关了这些日子,他们也足够老实,不敢再吃闲饭——江右的杂事太多,我不该被杂事困于书房之中。”

    宁倦声音还带着清朗的少年气,但条理清晰,语气沉肃。

    陆清则轻轻松了口气,凝视着宁倦,有几分欣慰:“果果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

    宁倦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他其实并不是陆清则期盼的仁善君主,仿佛条天生喜欢见血的狼,对于那些犯事的官员,只想全部诛之而后快。

    但为了陆清则,他愿意宽宏大量,做陆清则心目中张弛有度的仁君。

    这样会让陆清则高兴。

    只要满足陆清则对他的所有期待,陆清则就没有理由离开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