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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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昏君倒还说了一句真话。 她只脱了一件外衣, 内里的破损衣物黏连着伤处,痛久了便更似麻木。庆曼婷看着房门打开,郑玄将一盆水放到了床榻旁边。 她其实很疲倦、很累,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真的死在那老昏君手里了, 可她的心也在剧烈得跳动,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郑玄没有与她对视,而是坐到她面前, 用一个黑色的绸布叠了两层,蒙住了双眼。 “事权从急。”他说,“得罪姑娘了。” 那只手的温度很冰,动作也非常轻,在去除伤口旁的衣料时,由于看不到庆曼婷的身躯,力度就显得要尤为小心。他的手指偶尔碰到伤口处,那只手像是用寒霜凝结出来的,白皙修长,却冷得让人想把他抱进怀里。 庆曼婷无声地望着他。 多年不见,如此近得看到郑玄时,才能感觉出赝品的不足。庆曼婷的注意力几乎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那双像是蛇类的眼眸像是看到了惦念已久的猎物,在昏暗中泛起微光。 郑玄蒙眼为她清理创伤,自然是十分耗时的。幸好他动作虽轻缓,但进度也在缓慢增长,大概在烛火燃至尽头,几乎将灭时分,他才处理好一切。 而旁边的水盆中已化为一片血红。 他这时才有些察觉到了对方专注炽热的视线,又想到对方是认识自己的,虽然她此刻虚弱不堪、并无还手之力,没什么威胁,但稳妥起见,郑玄还是开口问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庆曼婷没有立即回答,她抬手抵着下巴,轻轻地“嘶”了一声,紧紧地盯着他,好似很期待对方的反应。 郑玄暂且没有解开蒙眼的黑色绸布,听出这个人的抽气声,便叹了口气,道:“……好好养伤,这些问题,明日再谈吧。” 他站起身,转了过去背对着庆曼婷,然后将覆眼的黑布取了下来,缓缓道:“如果我救得是罪大恶极的在逃囚犯、或是什么不该救的人,但愿你可以如实相告,不要骗我。” 庆曼婷弯起唇角,忽地出了声。 “那样的人,会认识你吗?” 她的声音太过喑哑,反而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声线了。烛火将灭,光晕太沉,只能看到郑玄一个疏清单薄的背影。 郑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绸布,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叹道:“是什么样的人认识我,皇亲国戚、世家高门、九五之尊,这些人里,难道就没有罪大恶极不该救的了么?” 灯影憧憧,他步出房间,关上了房门,从始至终,都恪守礼节,没有冒犯到对方一眼。 而庆曼婷却保持着这个凝望的动作,一直注视了很久很久,直到蜡烛燃尽,烛泪堆砌成玉台,她才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之中收回视线。 胸腹之间的伤口还在作痛,她却忍不住地想要笑,迟来的痛感附着在身躯上,无法打散遥远的美梦。 刀枪铁骑皆不见,鲜血与杀戮全都消失,黑沉的梦中如同被净化了一般,只有那一垒高墙上,采摘青梅时骤然望见的一刹。 从小受困于高墙壁垒之中,她还是第一次在那面墙下看到别人。水池碧柳,随师进京拜帝王的少年一身道服,不期然之间抬眸相对。 少女手中的青梅滚落下来,坠进水池里。 他太好看了。 在庆曼婷如噩梦般的童年时光,只有墙外探进来的青梅,与他望过来时温文的笑,是柔亮而温暖的。 那时明玑子带着郑玄暂居在庆府,除了进宫面圣之外,便是与老友叙旧。而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那座可怖的牢笼之中,年幼的庆曼婷以为自己早已坠落进黑暗无光的穷途之中,并将永陷于此……谁能想到呢,她在最无望的时日里,找到了—— 她的月亮。 · 千刀军打败神锐军,逼得罗骱死守安川的消息传至京内,今日朝堂之上,帝王动怒,满朝文武噤如寒蝉,无人敢请命。 所有的目光都将要汇聚在沈青鸾身上,所有人都预料到这样的烂摊子只有神武军可以收场……但没有人敢于说出这句话,他们既畏惧帝王震怒,但更怕景王盯过来的目光。 齐明钺也在等,等有人出头将话题引到沈青鸾身上,他便可顺理成章地任用这位“宠臣”,但他等得时间已太久了。 久到,让人有些按捺不住了。 但旋涡中央,此刻人人注视忌惮的景王府,却并非是诸人想象得那么紧张。 玉虚抱着杯茶坐在椅子上,怀里是郑玄走时没来得及带上的小狸花猫之之。沈青鸾与殷岐谈完军中的消息,才转头看了一眼这位坐了半天的小道。 玉虚放下茶杯,似乎有些气鼓鼓的,但还是礼数周全地唤道:“景王殿下。” “嗯。”因玉虚是郑玄身边最亲近的人,沈青鸾总觉得连带着对这孩子的印象也随着药效而模糊不清。“不守着国师府,怎么过来了?” 少年年纪不大,但消息一向很灵通。他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听说您往回带人了?” 玉虚怀里的小猫抬起头,应和般跟着喵喵喵。 他师父才离开几天,如果传言是真……玉虚不敢想下去,将目光投放过去。 沈青鸾沉吟片刻,应道:“嗯。” 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玉虚愣了一下,感觉师父不在身边,他连这种时候都感到底气不足了。 “那殿下为何还要与……与国师定亲?”玉虚努力装出很凶的样子,“我师父这样的人,是不会忍受得了……” “我知道。” 这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在说出来之后,沈青鸾其实也没反应过来她到底知道什么。 玉虚觉得委屈,还是替他师父觉得委屈,鼓着一张脸不想理会她。 “那个人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数,你这段时间就别回去了。”沈青鸾道,“住这儿。” “我才不……”玉虚刚说到一半,转念一想,又觉得近一些可以帮师父看着些,说不准这个风流的女人还能收敛一些,便硬生生地改了口,“……那得先告诉林庆。” “嗯。”沈青鸾闭了闭眼,“本王遣人去告知即可。” 她复又睁眼,看着玉虚被煮雪领了下去,而一直待在身后的某人一直低着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也正因如此,玉虚并没有发现,沈青鸾的身后便是这个与自家师父极其相似的“替代品”,也是他心心念念的“景王新宠。” “你说,玉虚看到你的脸,会想些什么呢?”沈青鸾问。 持着托盘的手冷白如霜,过于纤瘦,随着她的问话慢慢扣紧茶盘。 贺青洲沉默不语。 “罢了,本王还要留着你。” 就在贺青洲身畔,他能听到这个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喃喃自语,说得是:“……不然会记不住玄灵子的模样的。” 扣紧茶盘的指骨微微泛白,连掌心都印出红痕。贺青洲隐忍地吸气,尽量符合她要求地做一个仅用于提供参考的木偶假人。 可他也有名字,有自己的人生,即便无论是出身还是身份,望去满目疮痍,一切都与那个叫郑玄的人无法相比。 他只是与那位国师大人相似。 便受了一百七十三刀,陷进幽暗无光的刑房之中,被那个如同毒蛇的女人纠缠折磨。现今还要陪伴在景王殿下身边,做一个真正的“好看的摆件儿”。 沈青鸾想着近日朝堂上的事情,想着传过来有关于千刀军的讯息是否可推测出对方的作战方式及特点……以及神锐军守安川有几分胜算。 再加上朝堂暗流涌动,私下齐明珠的踪迹稍有痕迹……所有事情都汇集到一起,沈青鸾只有在看到贺青洲时,才能略感到一丝平静。 因为她记得还有人在等。 她要相信郑玄,也要相信她自己。 茶温已冷,贺青洲像平常那样换茶,却在俯身时察觉到沈青鸾的视线。 她的视线太具有存在感了。 沈青鸾凝视着这张脸,忽地抬起手,不可抑制地碰到他眼角隐约的泪痕。 湿润、冰冷。 她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并不去询问贺青洲为什么落泪,而是抽回手,低头喝了一口茶。 茶是热的,温度偏高,能让人略微清醒一些。 “别忙了。”沈青鸾说,“回去休息吧。” 贺青洲愣了一下,随后又听她道。 “不要哭了。” 她语句一顿,似乎有些懊恼。下意识地抬手捂了一下心口,确认般地在心底想到。 用这张脸掉眼泪……她会心疼的。 作者有话说: 贺青洲:……等一下,怎么突然哄我。 沈青鸾:?你别误会。 第34章 相见几依稀 晴日。 连阴了数日, 终于迎来一日晴朗天气。负责给玄灵子煎药的玉秀守在药炉前, 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冬风稍止, 气温略有一些回暖,但初春的气息却依旧很远。 郑玄坐在床榻边,将治疗外伤的药瓶放在一旁,位置正挨着她的手边。 原本好似在昏睡的人却突然一动, 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力道很紧。 郑玄不愿与人接触,很少被陌生人这么直接地抓住手,他下意识地抽回,面色略微冷淡下来。 而方才假寐的女人却侧过身,那种穿透肌肤烙在胸腹之间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而已。她眉目不动, 连眼都不眨,一瞬不移地盯着郑玄, 语气中带着一点儿笑意。 “吓到了?” 国师大人瞥了她一眼,并未回答, 而是问道:“你是何人。” 庆曼婷相信郑玄心底早有揣测,便并无想要欺瞒的意思,她坦率道:“是受通缉追捕的逃犯,罪名么……欺君犯上?刺杀圣人?……到底是怎么安给我的, 我也不知道。” 她黑发蜿蜒地铺在背上,肤色苍白,眼形如同某种善于蛰伏的蛇类, 凝视着人的时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侵略感。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庆曼婷又笑了笑,从唇边绽开懒倦又讽刺的弧度。 “国师大人要怎么做呢?”她靠近了一些,气息如同冰冷的晨露,带着如同铁锈或是毒液的甜腥味道。“要报官交还罪犯,还是……杀了我?” 郑玄向后躲了一下,转过头并不太想面对着她,这个人总给他一种十分危险、而又说不太上来哪里危险的感觉,他无意冒犯,而对方又是女子,顾及着姑娘家的名节,便也只好暂且退避。 “……倘若你真的做了这些事,我也不能放过你。”他道。 庆曼婷仰首望着他,注视着对方略微躲避时的神情,她的心里盛满悄然的窃喜,像带着刺的花朵,在心海中扎出带血的痕迹,而后猝不及防地盛开了。 玄灵子身上有一股像是覆雪松竹的味道,隐着草药与一缕淡薄的梅香,在微涩的药味里,那缕捉摸不透的香气便更加得吸引人注意。 “我没有。”庆曼婷道,“是姓齐的做了亏心事,要赶尽杀绝,封我的口。” 这类事件在历史之中也不算少见,帝王多疑,常常飞鸟杀尽良弓藏,不许忠良见青天。譬如前世的沈青鸾,高居摄政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齐谨言的□□利刃,却也是忠心错付。 这句话略微触动了郑玄的心思,他抬起眼,与那双眼眸对视了一瞬,随后偏移开来。 “玄灵子。”她说,“我叫庆曼婷,你可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