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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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转眸看了林庆一眼:“你回去休息吧。这些我都清楚。” 他们少主人心思剔透,七窍玲珑,怎么会不明白他口中这些。只是郑玄虽然寡言少欲,但却固执己见,甚少改变决断。 正当林庆还欲说些什么时,从外归来的玉虚恰好进来,道袍拂尘,身上还带着雨夜寒气,将林庆边劝边推地带了出去。 随后玉虚放下垂帘,与郑玄略谈了几句,两人都未提及沈青鸾与五皇子半句,不多时便服侍他睡了。 小烛悄燃,夜下唯有雨声,连绵不绝。 大约玉虚退出去仅有半刻,那盏小烛忽地熄灭了。雨声愈重之时,脚步便显得愈发地轻。 内力深厚之人定然步伐轻盈,又有雨声遮盖,几乎听不出什么。但他人的气息却明显,此刻富有侵略感的侵袭过来,纵然半句声响也没有,也足以让人感知到。 郑玄探出一只手,忽地被温暖的手心握住了。他听到沈青鸾很轻的声音。 “你睡吧,我看看就走。” 这句话说得尤其奇异,仿佛他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泡沫一般,不须人戳破便会轻而易举地湮灭。或是什么残余在初春的冰雪,自然而然地逐渐消融般。从她口中说出来,竟有一种莫名的惧意。 沈青鸾也会怕么?郑玄缓缓地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夜半梦魇,惊醒的?” 一片漆黑之中,沈青鸾的气息越靠越近,她身上独特的气息与衣香环绕过来,凛冽中透出幽然,语声轻缓地应了一句。 “嗯。” 她梦到前世的滔天烈火,梦到郑玄咳了满手的腥红血迹,他不顾千古骂名,用一个江山为她作殉,舍身赴黄泉。 郑玄另一边的手也转移过来,包裹住沈青鸾布满武将薄茧的手心。 可惜他体质较寒,触到她掌中,也觉微凉。 沈青鸾低下头,呼吸便近在眼前,她的气息几乎扑落在郑玄的眼前鼻尖上,温热泛暖。 她说:“我不该搅扰你,这就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正当沈青鸾欲起身时,被对方握在手中的手却未能抽离出来,她微微一怔,心中似是一架被拨乱了弦的古琴,迸出响音与交错的弦动来。 烛火已被她灭了,四周漆黑无光,就连对方的神情也看不明晰。沈青鸾慢慢附身,蜻蜓点水般将唇印在他拢着自己手的一面手背上。 郑玄果然蓦地松开了手,安安分分地缩回了被子里。 沈青鸾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带着一点戏谑的得意。她退了几步,声音落得很柔和。 是除郑玄之外从未有人领略过的柔和。 她说:“长清,夜安。”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郑玄的字,是两世中的第一次。 枕下便是那块陪他入火海的双凤玉佩,郑玄将之握在手中,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到诸多法经经典……福生玄黄天尊,祖师庇佑……又想到这种事祖师不会庇佑…… 手背上的轻吻触感犹在,帘外雨潺潺。 作者有话要说: 玄灵子。 你心乱了呀。 第8章 五皇子夜中受惊之事传遍朝野,现下神志不清,在府中抱病,由宫中御医医治。 京中为此议论得沸反盈天,五殿下母族更是怒不可遏,极力追查此事。直至皇帝亲自下旨,动手压下了这一切。 正在同一时间,青州传来何达何大人治水修坝时殉职的消息,这则消息先是进了帝宫,再飞快地流传到李相府上,及京中各个世族贵胄的府邸之中。那些豪门大族都袖手旁观,等着看李凝的笑话。 当然要看李凝的笑话。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位文臣之首,就这么落在一个草莽出身的书生身上,一坐就是十年。京中各族,哪有不眼红的。 现下除去李凝外,皇帝余下依仗信任的臣子便是沈青鸾与郑玄。沈家世代从军,忠义二字已传百年。景王殿下虽行事狠辣众所周知,但她彪炳千秋的赫赫战功,却也同样广为天下人知悉。 外头人揣测着,李相忌惮景王殿下,而国师又同他有一些旧交,李凝独力难支,也该是去寻郑玄的时候了。 但事实恰恰相反。 天启二十一年夏,景王府。 北雁提着鸟笼,将笼钩挂在廊下。一旁是三五串风铃,于微风中伶仃作响。 笼中是一只紫蓝鹦鹉,爪子正架在横过来的一截硬木上。北雁挂好鸟笼,向院中看去。 许是前些天下了雨的缘故,近来天气并不那么闷热。沈青鸾与南霜在府中后院里练了几回,别的兵器倒还好,只是颇感持枪时生疏了。 也是这个原因。南霜近日总在陪练,除却江州之事照例通报外,已卸下了旁的事宜。 院中兵刃交击声骤停,随后便闻得南霜的喘气声,一边喊着:“属下打不过您。”一边放回兵器往北雁这儿跑,撑着栏杆匀了气息,才道:“雁,给我倒杯水。” “哎。”北雁点了点头,又见沈青鸾走过来,便问:“周雯周大人刚刚送来今年下的洞庭碧螺春,主儿换茶么?” 沈青鸾瞥向北雁一眼:“不必换。” “是。” 正北雁下去备茶的当儿,那只紫蓝鹦鹉在笼里跳了一下,歪着头看向沈青鸾。 一旁撂下的逗鸟棒就搭在笼边,沈青鸾扫视一遍,忽然出声问道:“你说国师那样的性情,会喜欢什么呢?” 南霜还沉浸在方才被王爷“指点”的噩梦当中,乍听这么一声儿,半天没反应过来:“……国、国师?” “嗯。” “这……这属下哪儿知道。”南霜皱着眉想了半天,“若说是物件儿,国师大人怕什么也不缺。珍奇宝物,也入不得出家人的眼。国师素来又清净,连这个——” 她指了指鸟笼,续道:“也不合适。” 沈青鸾颔首道:“还有吗?说点没听过的。” 南霜绞尽脑汁,半晌也没憋出话来,却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主儿,您真想娶他啊……” “有何不可。” 不可的事儿太多了。南霜腹诽道,别说左右那位是个出家人,就是当今圣上乃至前国师明玑子的关,又怎么去过。 沈青鸾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捏着逗鸟棒随意晃了几下,也不知有没有留心让那只鹦鹉看见:“让他嫁我,不好么?” “但是……” “圣人那里,自然有我。若他还有别的顾念,我也尽力去全。” “您的行事作风,国师大人怎么敢让您去全……”南霜一个没留神儿,话就从嘴边儿倒出来了,当即刹住了话头,转而问道:“但要国师那样身份的人委身于人,纵然是对您,也有些不妥吧。” 沈青鸾沉思片刻,半晌没应这一句。此时北雁回来,盘上托了茶盏,对沈青鸾道:“王爷,相国大人来了,煮雪在前面候着您呢。” 也该来了。沈青鸾收敛心思,接茶喝了一口,只润过双唇与喉口,便转向前堂。 · 炉香正幽然。 “原老夫不该登门,可这是危及举国安稳的大事,由不得老夫糊涂。”几日不见,李凝殚精竭虑,连头发都多白了几根,“还须依靠景王殿下援手。” 茶烟袅袅。沈青鸾修长有力的手指抵在瓷器上,轻飘飘地转了转盖儿:“这等大事,李相怎么不寻国师商议,却先来找我这个武夫。” 她问这话,与锥心无异。李凝掌心收拢握紧,面上仍平静谦和,毫无异常:“国师身有旧疾,不堪得劳苦疲惫。而殿下虽是武将出身,却有战无不胜的威名,因此……” 郑玄的旧疾,没有人比沈青鸾这些日子打探询问得更清楚。他冬日骨中生冷,度夜寒苦。最忌折损心力,耗费精神。病患多在心神上,除此之外并无太大妨碍。 即便李凝不来,她也早想着亲赴江南,一是治理水患,以平一方百姓的安宁,二是当面去见医仙妙阎罗,商议医治之事。 “我若办不成,这个罪,也有李相一份。”沈青鸾抬手饮茶,声音不轻不重,喜怒不形,“我若办成,相国,要许诺给本王什么?” 李凝注视着她道:“殿下需要什么?” 茶意泛苦回甘,香气袭人。沈青鸾搁下器具,与李凝对视须臾,字句清晰地道:“本王要李大人,豁出命来站在我这边,就一次。” 李凝迟疑一瞬,问道:“景王不如明言?” “本王将求娶玄灵子,请李相助我。” 砰。 伴随着话音落下的,是碎在李凝脚畔的茶盏。破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坠落在方形地毯上。 半晌无话,一股难言的静谧氛围在室内绵延,寂然若死。 在前侍奉的女婢煮雪上前拾起碎片,一块一块地收拢至盘中,离开了堂内。 又少顷,似是惊得才返过神来,李凝撑着座椅站起身,望向沈青鸾,确认道:“景王不要消遣老夫。” 那双凤眸亮而锋锐,有不可阻挡且难以压制的气势。 “李相多虑了。”沈青鸾抬手摩挲了一下指间,勾唇露出个笑。“本王诚心实意。” 室中气氛实在太过沉滞,连呼吸之间都觉费力。 李凝搭手在座椅上,面容已因多年操劳略显疲态。此时有侍女换上新茶,热气腾腾,白雾正溢散。 他抬指碰了碰盏盖,指腹在瓷器上压紧,从口中缓缓续出一句话来。 “你与国师,没这个机会,圣人不会给。” 沈青鸾凝眸注视他片刻,润过喉口的茶滚落进肺腑中,随后从那张唇形优美的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字字句句尽冰冷的诛心之言。 “所以,才要李大人拼这一回。圣人予我,皆大欢喜,若他做得绝……”她的声音在此顿下,语气轻至无痕。“那不妨,换个圣人。” 李凝倒抽一口凉气,移手按住椅边儿坐了下来,缓了半晌,才徐徐回道:“景王,老夫这半生,事事都在为天家考量。可是五皇子走夜路疯魔了,你搭手这个人,恐怕成不了气候吧?” 齐谨言的病症根由是在脑子里的,就是治得好夜夜的魇症,也摸不到一丁点儿恢复如常的边缘。这个消息,从帝宫到京中百官,早都已经明白了。 这话一落,李丞相又道:“据那日护送五殿下的侍卫言,还是在往国师府的路上受了惊。这几事之中究竟有什么关窍和牵连,请殿下坦诚相待。” 沈青鸾凤眸微眯,眸中雾沉沉,教人辨不真切:“李相。你我之间,是谁请谁的援手,可不要主次不分啊。” 她一个人也曾办了这件事,教江山易主,天家换面。只是那时不管不顾,过程中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但如今不同,她下了决心要娶郑玄,和他修百年之好,能让自己的手上稍干净些,又为何不这么做? 她早就知晓玄灵子是个很能忍的人。若他前世便是从这么早就生了情根,那接下来那十数年,恐怕对他而言非常难熬。但就是这么难熬的境遇下,郑玄尚且都能守住底线,不肯吐露一分的私欲。重来这一回,不主动去牵郑玄的手,难道还要等这个榆木脑袋再犯一次傻么。 李凝早就知道沈青鸾难对付,但没想到她的野心与狂妄到了如此地步,但她口中的姻亲一事,又分外地荒唐。 “景王。”李凝思虑片刻,“老夫三日之后,必定予殿下一个答复。” “好。”沈青鸾眼中带笑,笑意不深。“恭候李大人佳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