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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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鸾将近殿前时,周围守着灵华殿的侍卫刚要行礼,便被她轻声打发下去。而此时愈发靠近,愈觉内中宁静非常,寂然得宛若无人。 修长白皙的手指贴上殿前遮挡的垂帘,掌心拂过上面素净的绣图,从一侧掀开小半,帘底下的晚霞微光便照出一条亮亮的狭路。她抬眸望去,见到一个背影。 三清祖师在上。郑玄身穿正式的法服,长发皆由玉制莲花冠收束起,长簪穿冠,几缕白发掩在乌黑发丝之下,辨不得踪迹,坐姿挺拔端肃。 周围有道门中人击过的钟磬,沈青鸾来得晚了,那物就搁在玄灵子手畔,未动。 直至晚霞的晖光漫到郑玄袖摆边,他才微微侧身,低声问:“玉虚?” 必然不是玉虚,玉虚岂有这等脚步不使他察觉的深厚内力。正待郑玄转身相见时,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将他钉在了原地。 “是我。” 沈青鸾落下垂帘,南霜没有进入,守在了灵华殿外。她只身一人走进殿中,停在郑玄身后。 “昨夜带着你胡闹,耽搁久了。累不累?” “胡闹”这两个字都说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悔改之心。沈青鸾垂下手覆到他肩上,掌心搁着一层道家法服,熨帖又温暖地与之相接。 此殿四面遮蔽,内中阴凉昏暗,眼下只有面前的香炉燃起幽幽的微光。郑玄无垢无尘的心境一下子荡出波纹,原是一番清净的脑海中也骤然动乱。 紧贴在肩上的手心仿佛带着逼人的滚烫温度般,他按着法经的手指停在字迹边缘,没有再翻动。 沈青鸾也没有非要他回答,而是陪他坐在了一旁,伸手理了理一侧用金字誊抄在玄色纸张上的经文,继续道:“我听闻,法事理应盛大。结果这灵华殿,只有你一个人。” 郑玄转过头看向她,玉色的莲花冠下,那双幽黑明澈的眼眸与沈青鸾交汇。 “景王殿下。”他问,“疲累了一天,怎么还来这里。” 沈青鸾靠得近一些,眼帘中逐渐地映入郑玄的双眸与睫羽:“玄灵子。” 她的声音柔且轻,就是与旁人虚与委蛇时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可面对着郑玄时,声音就不自觉地要轻一些。 “是我想见你。” 沈青鸾说得太过于坦荡,话语却又十分缱绻温和。她这几句话,就是用来求哪位豪门贵子入府当王妃,恐怕也使得。 郑玄按着法经的指节蓦然一紧,随后才渐渐地松了力道,还不待回话,就被沈青鸾一把抓住了手腕。 与那日拉他听戏时的手法如出一辙,套路连变都没有变。 她道:“你在这里不知光阴,现下到了日暮之时,哭声已停了好久,该歇了。” 沈青鸾将面前的法经收拢好,抓着郑玄站起身来,步出灵华殿。郑玄挣了几番,终究比不得她多年武将的手,握得又牢又紧。 可真的是挣脱不开么?三清祖师在上,他…… 三清祖师没有回答。漫天的夕阳却从帘后扑了过来,声势浩大地映在他身上。面前是殿外绚烂的晚霞与宫墙飞檐,还有身畔之人越来越近的气息。 沈青鸾的声音带着笑意,很轻地响起来。 “玄灵子,我只是让你不要硬撑,接下来还有数日,你不休息一下,怎么熬得住,对不对?” 对方的呼吸实在太近了,落在耳根与颈侧的触感太过鲜明,郑玄几乎要被这种距离扰乱了心神。 他维持着面色如常,抬起右手,眸光停在被沈青鸾牢牢紧握的手腕上,示意道:“景王殿下?” 沈青鸾的目光也随着对方的眼神停在了那处,她从善如流且略带遗憾地松开了手指:“嗯……失礼了。” 真是一个语气里毫无诚意的认错。郑玄放下手,身上的法服广袖博带,垂落的宽大袖摆掩住了被紧握的地方。他酝酿片刻,开口道:“景王殿下,是否一切顺利?” “治丧如旧例,没什么可言的。圣人身体不佳,青州又生水患。国事不断,皇家艰难啊。” 郑玄微微颔首,他是正二品左督御史,事务虽不算繁杂,但也说不上多么轻松。何况右督御史仍是空缺,监察检举之事,皆系于他一人决断,兼明慧太子治丧,眼下已有些分不开身。 夕阳愈沉,沈青鸾望向远处的眸光也逐渐沉冷下来,她继续道:“加之太子薨,储君之位人人觊觎,接下来的波澜,不会太少。” 这是沈青鸾前世绝不会对郑玄说的话。准确来说,前世的摄政王在明慧太子治丧的三天内,只与国师见过一面,而这一面,她一眼都没有看过去,又何来交谈。 即便是前世相处十年,错肩而过、乃至车马互冲狭路相逢时,都未曾多说上几句话。她当时一心扑在为五皇子齐谨言夺得东宫之上,又怎会回头看一眼。 她沉没在无光无声的黑暗之中,辨不出究竟哪里是用心尖上的鲜血铺的出路,直至鲜血干涸、心意枯败。 沈青鸾停下话,侧首凝视了他片刻,忽然道:“玄灵子?” 郑玄闻言转过目光,用眼神询问过来。 哪怕隔世相见,郑玄的神情眸光,也一样如此清净澄澈,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与她唇枪舌剑互不相容时,也是一身冷冷清清的寂落出尘之感。 而她不同,她的良善肝肠,早在少年征战时便丢了个一干二净。少年时的沈青鸾,便早已学会兵不厌诈,只要拿下最终的胜利即可。无论是前世的摄政王、还是今生的景王,只要带上这个名字,就没有人不知道她的阴狠毒辣,冷心冷肺。 她已在红尘灰烬中滚过一遭了,却忍不住要把另一个人拉进这俗世的苦海里。 抵到喉咙间的话语终究没有说,那句迟了很多年的抱歉或是道谢也一同咽了下去。 面对着郑玄的双眸,沈青鸾换了口气,认真地道:“你好看。” “……什么?” 面前的人毫不避讳,眼眸里是明晃晃的笑意,随后,他听到身侧的人望向远处,低低地说。 “你那小徒弟该来了。今夜好好休息。” 她又道:“国事繁重,还须玄灵子助力。你的身体,可是金贵得价值万金。” 郑玄嗯了一声,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沈青鸾看着霞光一点点地消逝,在心里无声地补充道。 万金不换。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小剧场。 满地的鲜血从笼中流淌出来,将铁笼边缘染出殷红的痕迹。沈青鸾独坐一旁,手中的茶中都沾了血腥气。 笼中被剥了皮的东西翻滚腾挪,喉中发出嘶嘶响动,已发不出声。 香火燃至一半,她手中茶盖落下一刹,略有一线光芒的入口果然被人遮挡。沈青鸾抬起眼眸,看向顿步在门前的李凝。 “李相。”冒着血腥的茶水入喉,有一丝滚烫的灼痛,“你来晚了。” 那双冰冷无情的凤眸中,映着一片漆黑无光的寂夜。 “本王已替你,”她抬手敲了敲笼子,“清理门户了。” 四溢涌流的血迹与耳畔骤然响起的嘶吼相同,皆是肮脏的东西。这个掌握了万人之上权柄的女人悠然喝茶,语调里温柔又残酷。 “人没有了。狗,李大人——还要么?” 第6章 事态走向与前世相同。丞相共三皇子齐谨正麾下党羽共查此事,在探查刺杀真相时,“意外”知悉已故太子生前做下的许多犯禁之事,让龙体初愈的皇帝勃然大怒,气急攻心之下,罢了三日早朝。 皇后易氏及整个易家,都被人翻手玩弄在股掌之间,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而青州乃至整个江南的水患一事,还须李凝调度把握,他是皇帝依仗的重臣,他扶持的三皇子,也是诸多皇子中较为出众的一个。 夏日雨繁,夜风又清爽。景王府中灯火通明,窗牖关了一半,却仍捎进雨来,将窗棂染出一片湿痕。 “……水患凶险。青州治水,已填进去两条当地父母官的命。加之难民北上,流言四起,李相国的学生何达何大人,前儿按捺不住,亲往青州去了。” 南霜将近日所探听到的事情报予沈青鸾知悉。户外雨声忽骤,使得她声音因此稍顿了片刻。 沈青鸾坐于椅上,华服长簪如故,神情中略有三分懒倦之态。听南霜出言时,探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抵着案面,不轻不重、时断时续地叩击了几下,响声沉闷。 “何达无能,他不行。”她语声淡漠冰冷,近似判决,“李相手下哪有合用的人。” “主儿,那咱们……” “等。”沈青鸾掷下一字,托茶饮了一口,盏中是景王府常备的恩施玉露,茶汤翠亮。“到了紧要关头,他比本王急。” 南霜闻此言,忍不住添一句:“若至束手无策之刻,李相怕会去寻国师大人共议。” 雨声淅沥,从窗外飞檐而下,灯影摇晃。 沈青鸾搁下茶盏:“他不会先找玄灵子。” 李凝此人看似圆滑老成,实则刚愎自用,隐有傲气。他不到逼不得已一刻,是不会寻恩师之子求教的,何况郑玄的年纪比他小那么多。丞相是草莽平民出身,他对郑父有多感激,对六世高门的玄灵子就有多忌惮,甚至到自卑的地步。 前世沈青鸾与他斗时,将李凝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让这位一世尊崇的相国大人,看着他的弟子接连暴卒,妻离子散。一人之下的紫蟒长袍穿了这么多年,终是荣华消解,归于山野田园。 但重来一次,她无意再殚精竭虑地夺位,也与李凝并无那么严峻的直接冲突。 茶盏熨着手心,沈青鸾望向雨幕外,静默片刻,忽问:“寻医仙的事,有眉目了吗?” 南霜道:“江州的人回报,已经有了线索……” 正在两人交谈之中,一个身影从雨中冲来,扑通一声跪在堂前,浑身被雨浇透,急忙抬首道:“主儿,方才五皇子他……进了国师府。” 齐谨言那儿,她早有人手布置,就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负责之人正是堂前的北雁。 沈青鸾眼皮一跳,扣着甜白釉瓷器的手微微一顿:“这个时候,玄灵子早该歇了。” “是。旁边的人见着,说府上的人谢绝不去,不得已才去请示了国师大人。” 仲夏夜之中,雨繁风冷。兼前些日太子薨,治丧事重,郑玄应也十分耗费精神。沈青鸾思及此,连半刻都不想耽搁,当即起身拿了件披风,举伞拔足便走。 雨落青伞之间,南霜即刻便跟上,急道:“主儿,先备车马,您稍等……哎,拿灯来!” 眼看劝阻不住,南霜从沈青鸾手中执过伞,将另一手接过的金罩纱灯敛在伞下,随她步入雨幕。 · 青灯燃起,齐谨言的面貌递至眼前。 郑玄是夜中披衣而起的,此时衣袍未及严整,但盘扣一颗颗系好,衣领遮到颈间,还算得体。 他点了香,听耳畔的诉说之声。若非前世做错过一次,初逢如此情真意切之语。他念在与齐谨言多年同窗的情分,或许还真的会相信几分。 “殿下是说,那日晕倒在永宁殿,由我医好的世家之女,是景王?” 齐谨言点头,违心道:“我也是最近才知晓。” 齐谨言何时知晓,郑玄并不清楚。但他早已了然此事,更无须旁人多言。 一向清净寡言,不结党营私、又少红尘亲友的郑玄。在齐谨言眼中早从一个有力的砝码变成一个操纵不了的废物了,但此事有关于景王手底下的势力,由不得他不上心。 “因我前几日与她有些误会,所以想请师兄你为我辩言几句。” 这位国师曾是皇子伴读,五皇子是要蹭着一份师门的关系。 郑玄就坐在一盏烛火旁,来不及梳拢束起的长发披落下来,黑色发丝间掺杂了几缕霜白银丝。他双眸幽然,静得几乎看不见波澜。 他说:“长清师承明玑子,五殿下此言,是从何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