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章 病人
最后是福伯哑着嗓子开口,“少爷他很痛,很难受。” 迟停眉头皱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没有希望,我想让他安详地走,不要那么再吃那么多苦。” 福伯垂下头,缓缓道,“少爷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如果能让他选择,他宁愿走的体面一点,也不想再拖累别人。” 苏莉听了这话忍不住说,“这孩子怎么会觉得他是在拖累我们。” 福伯抬起头看向她,低声道,“夫人,其实少爷一直都是这样怕给别人添麻烦,他看着对所有人都冷淡,但其实他是外冷内热,只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他从来都不是坏人。” 说到最后,福伯泣不成声。 苏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解释说她其实也从来没把迟永非当坏人,但这时候显然不是她解释这个的场合,而且她也知道福伯这么说,不是在指责她误会了迟永非,这个老人只是想表达他的悲伤而已。 迟停在这时开口,“待会儿我去看看他,我会问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总是因为我没有尊重他的意愿生气,现在我要尊重他了。” 只是他之前也怎么没想到,他居然是要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尊重他。 李兆失去了独子,而他也将要失去独子。 他拥有万贯家产,先是丧妻,如今又要经历丧子之痛,可见没有谁的生活是能一帆风顺的。 有些人总是认为男人只要有钱了,就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他却知道这么想的人都把人生看得太肤浅了。 钱能买到的东西有很多,买不到的东西也有很多。 当年迟永非的母亲去世,他在她的葬礼上放了几束百合花。他很想和她感同身受,去体会她到底在忍受什么样的痛苦,才会抛下自己的幼子独自离去,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他注定不能去感受她的痛苦,就像她也不能理解他的处境和苦衷。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婚姻到最后两年只是形同陌路的原因。 他的第一任妻子就那么离开了,连遗书都没有留下,由此可见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要走。 在她的葬礼结束后,有很多他的朋友知道他儿子也有心理疾病的情况,都对他深表同情,甚至有他的长辈劝过他尽快再婚,然后再生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毕竟迟家有这么多家产,他需要继承人,迟永非不适合当他的继承人。 但是他拒绝了,上一段堪称惨痛的婚姻让他反思了自己三十岁以前的所有人生。他当年是为了联姻才娶了迟永非的母亲,他已经因为想要继承人生了一个不健康的儿子,他怎么能在这个儿子“不如意”的情况下,再为了要继承人生第二个儿子? 迟永非从他母亲身上遗传到了疯狂阴郁的基因,这不怪他,他也是受害者。而他迟停作为父亲,是理应去弥补这个儿子的,否则他就太亏欠他了。 迟停可以什么事都把迟家放在第一位,站在迟家家主的立场去考虑一切,但唯独在再要一个孩子的事情上,他不会妥协,因为这是他能给迟永非的唯一补偿。 他想过,将来迟家的那些产业可以交给他的侄子们中有能力的人去管,而迟永非就想做什么,做什么好了,他会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安然无恙,什么都不用负担地度过这一生。 但他没想到,迟永非居然连三十岁都没活到,就要和他前妻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了。 半小时后,迟永非躺在病床上醒来,看到站在他床前的迟停,很是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可能不行了。” 迟停垂下眼眸,看着他虚弱至极的样子,心中相当不是滋味。他就这一个儿子,做父亲的总不会希望看到儿子受苦。 迟永非看着他,却没有任何埋怨和愤恨,很命运对自己不公平。他神情平静,缓缓道,“爸,我不想治疗了。” 迟停顿了一下,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而且走进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但听到迟永非主动这么说,他还是心堵的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又突然后悔了,他觉得他之前在病房外面想的根本就不对。这个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的年轻人,是他的孩子,这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能不尽最后的努力试着挽回对方? 虽然明知奇迹不会发生,但也不能轻易放弃啊。 迟永非见他沉默,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爸,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但人总是要死的,我只是比较不幸。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是普通人,你一定能看开的,对吧?” 迟停皱紧眉头看向他,目光深沉中藏着很多情绪,像是在谴责他故作没心没肺。迟永非原本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因为没有什么时候,他比现在更强烈地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生他养他的父亲。 他又想到,迟停这些年一直都没和苏莉再要一个孩子,这应该也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他的父亲就是用这种方式照顾他吗?或许是他自作多情了,或许是迟停只是不喜欢小孩子,或许又是因为,他这个儿子党的太失败,给迟停留下了心理阴影,才导致对方不想再要孩子。 但是,他还是希望迟停能有新的孩子,一个比他健康比他阳光开朗的孩子,因为他给这个男人的生活带来的只是阴霾。他一直都是心理阴暗的人,但死到临头,当他感觉到对家人的留念和歉疚时,他也放下了对迟停的那些恨意。 他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坏。 “等我死了,你和苏阿姨好好过,你们再生一个孩子。” 迟停听了这话,眼眶有些发红。 “我从来都不是让你骄傲的儿子,反而是你的累赘,你生活中的污点。但我也不想这样的。”迟永非又道,“我的体内有疯狂的崩坏的基因,我控制不住他们。爸,我之前怨过你,恨过你,甚至觉得你不配当父亲,但其实不是这样。” 迟停是头一回当父亲,他也是头一回当儿子。他们都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 “当年你不让我去沪城找苏恋紫,我觉得是你断送了我的希望,毁了我的人生。但现在想想,我是一个病人,随时都有可能发病,如果你当时没有管我,如果我真的去了沪城,我真的会毁了她,也毁了我。即便你没有娶苏莉,即便我和她不是法律上的兄妹关系,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她是自由自在的飞鸟,而他只是一条溺水的鱼。 “再退一步来说,如果你没有和苏阿姨结婚,那我根本就碰不到苏恋紫了。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喜欢作弄人。”迟永非又忽然开始咳嗽,迟停紧张地要去叫医生,却被他拉住了衣角。 “听我说完。” 迟永非费力地抬起眼睛盯着他,眼里闪烁着很快就要熄灭的明亮的光,“不用叫她回来了,我之前去沪城就是和她道别的。我们已经道别过了,不要让她再看到我临死前的样子,这只会让她觉得困扰。” 他已经给她留下了阴影,他不想再一次这么做。他也不需要她的同情,那从来都不是他需要的。 他是病人,但不是弱者。 “永非——” 迟停低声叫出他的名字,却听他喃喃说,“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迟停顿了一会儿说,“这是你妈妈给你起的。她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是菲,菲这个字又和是非的非同音,是非的非有否认的意思。而永,就是永远的永。她说这个名字的寓意是,她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像她一样。” 闻言,迟永非有气无力地扯动嘴角,像是在笑。 “我让她的希望落空了。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时,咬字咬的格外清楚,好像用尽了浑身力气也要把这三个字说出来。 迟停有些恍惚地记得他以前好像从来都没说过对不起。 福伯一直等在病房外,见到迟停走出来,立刻上前道,“老爷,少爷他——” 迟停看着福伯,拍了拍这个老人的肩膀说,“他想见你,你进去和他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