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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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大喜,起身向苏颂福礼。 苏颂点头道:“仲豫,你不愧是户部尚书(指苏辙)的侄儿,有计相之才。也是,老夫怎好白白喝这一大碗香饮子。” 苏颂沉吟道:“饮子既是市井食馔,不必往阳春白雪的名字去走,什么瑞莘、歌诗的,就免了。效仿花草药植的诨名儿,倒是不错。譬如芍药叫花中相公,牵牛花叫勤娘子,菊花叫东篱客,梅花叫寒客,琼花叫仙客……唔,姚娘子,你这饮子既从胡豆而来,胡人又多爱弹琵琶,不如,就叫——新琶客。” whaaaaat? 新—琶—客? 姚欢这回,真有种开了脑洞的感觉。 新琶客……星巴克…… 原来穿越千年,咖啡品牌在大宋,也还是叫这个名字。 第133章 叶柔的变化 人有多脆弱,就有多坚强。 在大自然可怖的力量面前,人是最脆弱的,却又是更坚强的。 绍圣二年的立冬节气,最后一群南飞的大雁掠过开封上空时,它们俯瞰到的这座都城,已经从大半个月前的洪灾里,彻底恢复过来。 即使受灾最厉害的东水门一带,商肆也重新繁荣起来。 农村遭灾,朝廷会缓征粮赋,城里遭灾,朝廷则采取了减免商税的做法。 商税分为住税和过税两种。减免过税,京畿就会有更多的民间物资运到开封来,而减免住税,更会鼓励城中有固定营业场所的商家,迅速修缮铺面邸舍,尽早再开张。 正是农闲时节,京畿各县的大量壮劳力,涌入开封城修房子,修完酒楼商铺,自然还可受雇修缮民居私房。 有赖于这股强大的基建力量,沈家回到了青江坊,邵清回到了抚顺坊。 邵清发现,自己的属下叶柔,不太对头。 叶柔是陪着杨禹去丽景门下寻到他家妇人的尸体回来后,起的变化。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急于向邵清汇报自己的进展,或者自以为是地、热烈地介入邵清在宅里的私人空间。 她似乎刻意躲着邵清。 邵清,不需要一个梦游一般无法积极地接收指令的属下。 他观察了一两日,终于避开吕刚,单独而直接地向叶柔问起缘由。 叶柔沉默须臾,缓缓道:“先生,那日在弓弩院,我对你说过一句,不要管他了。” “对,你是说过,但是我们还是救了他。” 邵清说到此,亦露了颓然之色:“只是,若我们不算计他,他那夜就不会值守弓弩院,他的妇人也许能活。你这几日有些痴愣,可是因为想到这点?” 叶柔道:“不仅如此。先生,都说慈不掌兵,那夜你费力救他时,我还觉得,你过于妇人之仁。但前几日,看到他妇人那张被水泡白了的脸,我不免思及,如果那夜不是先生坚持,杨禹也会这般死在水里,他家的一双儿女,就会像我们当年在燕京城外猎杀母鹿后看到的小鹿那样,无依无靠。那对娃娃,就算教他岳家的亲戚抚养,和亲爷娘的照应,岂能一样?此前我和这男子攀扯,知道他将两个娃儿爱到了骨头里……萧哥哥,我来南朝前,我阿爷也哭……” 叶柔说得,时而顺畅,时而断续。 邵清头一次在面对这个女子时表现出茫然。 她要表达什么? 邵清脸色凝重,又道:“我是你们的上官,理应比你们背负得多些。在北边胡人大宅时,吕刚就与我说起过杨家出事了,他妇人,怕是凶多吉少。我这几日亦在计较此事,如何拐着弯给他家,出些银钱,好歹叫个婆子先看顾他娃娃。” 叶柔点头,闭上双目,蹙眉良久,才又睁开眼,继续道:“先生,萧哥哥,我很早就倾心于你。但我有我的骄傲,当我发现,在紧急关头,你仍灵府清明,而我,为了让你高兴可以不顾旁人的性命时,事后想来,确实骇异万分。” 邵清盯着她,似乎明白了一些症结。 看来他此前,对她的评判,是有失公允的。 这女子的作派,只是不对他邵清的路子而已,但她不是个心地龌龊之人。 他那般防着她,甚至连给姚欢开的药方,都不让她去抓药,怕她换了药。 其实,对一个人生了欢喜之心,有什么错呢,他邵清,不也是执着地在情障里钻来钻去,钻不出个名堂、也还是舍不得出来吗? 唉。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你我都说不分明,到底是甜还是苦。 叶柔这个女娃,如此年纪,就能意识到情障不应是魔障,已然殊为难得。 邵清沉吟片刻,道:“人非圣贤,偶有一念入魔,在所难免。你今日将话说开了,我反倒放心些。神臂弩之事,我会另做打算。这军械,我们是找来对付女真人的,我们对宋人问心无愧。现下还未到大雪天气,或者我让番商他们,先送你北归?” 叶柔抬起双目,望着邵清道:“世子容我再待得一阵。他在他妇人的尸首前哭,骂自己薄情,我原以为,他总也要恨我,不想,他只让我回来,莫再去寻他。待我要走时,他又问我,家里的混球汉子从老家回来了么,有没有又打我……” 邵清听她又情绪波动,起身道:“你先静一静,便在我房里坐一会儿。” 他出了书房,半个多时辰后端了个托盘进来。 “你尝尝。南人爱喝香饮子,这是姚娘子新想的方子。用番商那种苦豆,与姜汁红糖、西域香料同煮的。” 叶柔端起啜饮一口,面上的黯然之色隐去了些,转了几分好奇:“怎么这么像……” 邵清道:“像吾等儿时在燕京,番商们售卖的苦姜水?” “嗯,不过苦姜水只是他们用来驱寒提神的,这个好喝许多,添了酸甜味,又舍得用香料,不像汤药那般难以入口。” “你也想起来了?我觉得,燕京的苦豆,和宋人广州市舶司出现的苦豆,应是一种,若番商往北继续走海路,运到我大辽,再从燕京城走陆路往南,再到开封府,岂非比广州到开封的陆路近得许多?” 叶柔想了想,道:“却是如此,辽宋澶渊之盟后,边境商贸,一直通畅,只是我阿爷抱怨过,辽人爱买宋人之货,远甚于宋人买辽人之货,故而,南朝给我们大辽每年送的岁币钱,倒又回了南朝。” 邵清道:“两国比邻,不能这么算账。宋人的银子,是真真切切送到我们大辽的,若没有这些银子,货又怎能正正经经地买得?堂堂大辽,怎好做了又抢钱又夺货的打算,那与深山老林里的女真蛮子,有何区别?” 叶柔心服,犹豫须臾,因想着自己已袒露心迹,面对邵清与姚氏之事倒没那么别扭了,遂又道:“海船运得多,也比西边走夏人陆路说得清白些。我来开封前,我阿姊也告诉了我一些开封城里走宋辽边境的番商讯息,我可帮世子跑腿问问。” 邵清点头。他越发意识到,叶柔看自己的目光,的确不是从前的意味了。 但她,似乎也并没有想马上回到燕京去。 她不会是 邵清不由一惊,心道,她莫要重演我母亲的过往。 邵清定了定神,道:“你去睡吧,我也早些歇息,趁私塾还未开,明日我要去拜访一位南人,或许,他能让我们,解开神臂弩的机关。” 第134章 司天监里的君臣对话(上) 北风初起。 辰时末,苏颂从马车上下来,司天监监丞忙迎上前,要搀扶这位老上司。 苏颂和气地摆摆手:“无妨,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 监丞讪讪笑着称是。 苏颂抬头看着那金字匾额,又望望天上,喃喃道:“老沈,上回给你烧了纸钱,你就托梦来,说你在南边,旁的都不想,就想司天监里头你那堆宝贝,今日我便替你来看看……” 苏颂身边那监丞,乃是监里从末等小吏做到这个位置的,官品虽仍只有七品,司天监的往昔却都一清二楚。 他听苏颂这么说,知道“老沈”指的是英宗时出任司天监提举的沈括,面色亦戚然了四五分。 沈括岁初在江南驾鹤西去的消息传来,这监丞,也是铺酒祭奠了一番的。 苏颂的目光落下来,瞅了瞅监丞,揶揄道:“唔,三十年前,你还未及弱冠吧,你那时候就是沈公挂在嘴边的机灵人,怎地如今,还是个青袍官人?” 监丞愣怔少顷,只嗫嚅道:“下官当年跟着沈公造浑仪,后来又跟着苏公造水运仪像台,下官觉着,这一辈子已无憾。” 苏颂眼睛里的赞许之意更深了些。 司天监,一会儿归中书,一会儿归礼部,但都是名义上的,实际上,这个天文历法机构,因为被视作能与上天对话、解释天象凶吉,一直是由天子本人控制的。 在司天监若混得好,十年左右就将青袍换了朱紫,甚至挪窝去了中书门下、被称一声“阁老”亦有可能。眼前这监丞,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资历如此老,却仍穿着七品官袍,可见不是个善于钻营的。 苏颂冲他笑笑:“老沈看重你,果然是有道理的。他那堆宝贝,你定能守好。” 监丞心里虽感念这几位老上司的认可,却不敢多与苏颂在门口拖延。 “苏公快进去吧,官家已在里头。” “啊,你个猢狲,怎不早说!” 苏颂嗔道,一面提了袍子往院中走,一面又问,“这才刚交了未时,今日放朝这般早?” “苏公,今日辍朝。” “辍朝?” 监丞惴惴道:“下官也不知为何,但辰时刚过,御驾就来司天监了。官家,官家在仪象台前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 “官家,老臣来迟,请官家恕罪。” 天子赵煦,听到背后响起这苍老而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来,盯着苏颂从冠帽边沿露出的白发。 “苏公何罪之有?苏公又怎知朕今日会辍朝。” 赵煦和声温语,苏颂却分明捕捉到这青年天子语气里的彷徨意味。 赵煦又道:“凛冬将至,天已这般寒气逼人,朕还要把苏公请出来,陪朕在这四面透风的司天监院子里坐坐,是朕该向苏公告罪才是。” 苏颂闻言,与其说诚惶诚恐,不如说一阵心酸。 面对九五至尊,即使太子,也是先论君臣、再论父子,不好如寻常布衣家那般看待亲疏。然而眼前这位赵家的年轻人,确实是他老苏,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身上那件龙袍,从孩童的尺寸,到少年,再到如今,这袍子,终于与先帝所穿一样大小了。 苏颂想起,官家第一天上朝时,虽然身后的帘子里,有面色端严肃然的高太皇太后坐镇,他仍是一脸惶然。面对群臣的拜礼,那个九岁孩童将“众卿家平身”几个字说出来时,嗓音都是颤抖的。 苏颂毫不自谦地认为,对于官家,满朝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更懂顾惜少年天子的老臣了。 而这位天子如今对他的保护,也证明,他苏颂,对于天象和人,都没有看错过。 官家,本可以成为一代仁君的。 赵煦引着苏颂在椅子上坐了,端起内侍奉上的煎茶,似乎想饮,又放下。 “苏公,朕还记得,元祐年间,朝廷命你为提举,监造这水运仪象台,朕那时刚刚继承先帝大统,实则还是个小儿心性,常央求太皇太后,来司天监看你造台子。” 苏颂的面上浮现慈蔼之色:“官家一共来过三次,每次来,都会向臣提很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