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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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 她脱了衣裳准备歇午觉,刚躺上床,谁知明海竟光着身子摸了上来,跟她痴缠了好一会儿, 才从后头环抱住她们娘仨睡觉。 这坏东西喝了点酒,没多久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她嫌烦,把这人推到一边,穿了衣裳下床,准备叫玉梁去外头买点金丝党梅解解馋。谁知走到外间时,听见玉梁和张嬷嬷正在谝闲传。 吴老爷死了,用一条旧白绫悬梁自尽。而今吴家是山穷水尽了,翩红实在是没有变卖的东西了,为了让老头子下葬的稍微体面些,她到处去磕头借钱,受了不少羞辱奚落。 没办法了,翩红只有来沈府,谁料又吃了闭门羹…… 其实这几日死的人太多,吴老爷只是沧海一粟罢了。舅老太爷杜明徽前不久被打成党人,家被抄,族人或关或杀或卖,老大人这会儿也生死不明,哎,大人一生清白,傲骨嶙峋,堂堂三朝老臣,少帝的老师,怎能受得下这种羞辱。 后来,她让玉梁拿些银钱送与翩红,先把人埋了,以后的事只能听天由命。晚上的时候,她问了明海,杜老先生也算是咱们的舅舅,难不成真由着唐令将他挫骨扬灰?你到底怎么想的。 还记得明海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表现的多担心,说:此番何首辅将定阳民变之事推到唐令头上,打算撤了司礼监批红之权,谁料老唐反咬一口,说五斗军民变其实根本就是何首辅暗中操持的。朝野内外登时清议纷然,老唐便以莫须有的罪名,血洗了遍何首辅一党。放心吧,少帝即将大婚,届时会大赦天下,我会让老唐将舅舅放出。只不过舅舅这人实在太傲,我担心他会用自尽来唤醒龟缩着的百官与士人。这里边的事太复杂,你即将临盆,还是不要插手了。 不要插手? 杜老先生曾经对她有恩,也算她的老师了,焉能置之不理?她私下里叫来老梁,求老梁拉她去唐府求情,谁承想唐令竟拒绝见她。 她知道,上回在酒楼,她把唐令的尊严伤了。 正心烦间,马车忽然停了。 沈晚冬深呼了口气,在老梁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看去,唐府的后门依旧守备森严,豪奢富丽,却充满了血腥味,让人心生俱意。门口守着的那个年轻将官瞧见她又来了,疾步跑了过来,抱拳行礼,好声好气地说: “夫人还是请回吧,督主这些日子太忙,谁都不见。” “知道了。” 沈晚冬淡漠地瞅了眼那将官,摇头嗤笑了声,艰难地跪下,她扶着后腰,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强咧出个笑,对着不远处的那扇高门说道:“侄女来给叔叔请安。” 果然下跪后没一会儿,从府里就出来好些穿着华贵锦衣的婆子和婢女,忙不迭地跑过来,将她搀起,扶着坐上步撵,说:督主在里头等着小姐呢,您请吧。 唐府依旧,花园子满是奇珍异兽,数枝老梅趁着倒春寒的这点冷劲儿,争相绽放着暗香浮动。 沈晚冬手缩进袖筒中,紧紧握住匕首。 她知道自己此番来唐府,真傻的天真。可她做不到眼睁睁等着杜老先生自尽。而且事到如今,吴老爷死了,李明珠疯了,有再深的恨,若是再咬牙切齿地报复在吴远山身上,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毕竟是麒麟的亲爹。 如果能救他出来,也算给自己曾经那份最干净的感情一个交代吧。 “小姐,到了。” 沈晚冬愣了下神,扶着丫头的胳膊,下了步撵。 在进园子前,她朝后瞧了眼,老梁神色严肃警惕,提着长剑紧紧跟在她身后。她和老梁约好了,如果半个时辰没出来,那就是出事了,只管杀进来便是。 沈晚冬边往里走,边四下去瞧。 园子依旧,和她去年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曾经满园的桃树被人拦腰砍断,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桩子。青石板被雨雪磨得沧桑,石缝儿中间生了好多杂草,它们和草里冬眠的幼虫一样,都在渴望着春雨。 待行至最里头的上房,丫头在前头打起帘子,沈晚冬扶着腰,缓缓走进屋子。 屋里的布置和她被逼嫁给章谦溢那天一模一样,拾掇的很干净,纱窗上的红双喜似乎是才贴上去,绣床上铺了好些红枣、花生、桂圆,案桌摆了对龙凤红烛,梳妆台除了胭脂香粉外,还有一对红色宫纱堆成的牡丹。 正前方的方桌上摆了好几道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食,一壶银瓶酒,一碗牛乳,两双筷子。 “你来了。” 一个阴沉冷默的声音徒然从屏风后头响起,将沈晚冬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捂住大肚,回头看去,只见唐令穿着去年那身枣红色的锦袍,头上带着玄色方巾,面如冠玉,依旧俊美非常,只不过两鬓又添了些霜华,瞧着沧桑不已。 “叔叔。” 沈晚冬莞尔浅笑,屈膝,给唐令恭敬行了一礼,轻笑道:“小婉来给您请安。” “哦。” 唐令嗤笑了声,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他自顾自地坐到椅子上,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淡漠道:“你不是说永远不要相见么,那又来做什么?给谁说情,吴远山还是杜明徽?” 说罢这话,唐令微抬起下巴,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身怀六甲却依旧风华绝代的美人,鄙夷道:“你不是有安定侯撑腰么?怎么,瞧清他的真面目和歹毒心肠了?他冷眼看着本督收拾了何首辅一党,作收渔翁之利,想要直接控制少帝,哼,没想到太后虽然病重垂危,却还没糊涂,给他来了手阴的,让少帝提前大婚。” 沈晚冬低头,沉默不语。 “呵。” 唐令瞧见女人这副模样,越发高兴,得意道:“我是虎,他就是狼,手上的血谁也不比谁少。你呀,蠢笨如猪,被他耍的团团转。你以为他当初把你从福满楼救出来,真是看在麒麟的面子?真是觉得你美?他早在你被戚文珊从寒水县救走时,就开始调查你的身世背景,无意间挖出了本督与你关系匪浅,这才愿意要你这个德行败坏了的妓/女。瞧见了没,他一开始就筹谋着对付本督,你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看到戚文珊的下场了没,放心,你绝对会比她更惨十倍!” 沈晚冬红了眼,咬牙不语。 “蠢!” 唐令又骂了句,瞧着女人哽咽流泪,他勾唇冷笑,可又嫉妒得不行。此番抄了杜明徽的家,搜出好些沈大哥三十多年的文墨。严刑拷打了杜明徽这老家伙,又让几个妓/女百般羞辱了他,这老家伙终于愤恨地大骂:你唐阉狗其实就是逆贼慕元之后,想要某朝篡位,妄想! “哼!”唐令不屑地冷哼了声,手指头点着桌面,眉头微皱,玩味一笑,阴恻恻道:“说罢,你想给谁求情。” “我,” 沈晚冬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跪在唐令脚边,泪眼盈盈地看着面前这恶魔,求道: “杜老先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翻不了天,您能不能放过他。”说到这儿,沈晚冬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小,叹了口气:“吴,吴远山是麒麟的亲爹呀,他已经家破人亡了,也求,求您高抬贵手。” “哦。” 唐令哦了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送进口里,闭上眼,斯条慢理地品味美食散发在舌头上的味道,嗤笑了声,鄙夷道:“当初在酒楼,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无视我,伤我,将我的心践踏在泥里,而今居然来求我?沈晚冬,你真觉得自己面子很大,还是觉得本督是个傻子,任你摆布?” “您,您觉得怎样能出气。”沈晚冬咬唇,哽咽道。 “我……” 唐令眯眼,瞧着沈晚冬这张粉白俏丽的脸蛋,不住冷笑,他扬手准备打,却又故意问:“让我出了气,本督兴许能放杜明徽那老狗曰的一马,还能让你见见他,你愿意么?” “您打吧。”沈晚冬闭眼,若是能让她见到杜老先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等着唐令的巴掌,可许久也没等到。 沈晚冬睁眼,却瞧见唐令正深深地看着她,这恶鬼忽然噗哧一笑,手轻轻抚着她的左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舍不得啊。” “起来。” 唐令忙搀起沈晚冬,扶着她坐到自己对面那张椅子上,随后又将自己的椅子拉近,再拉近,看着她,手颤巍巍地抬起,碰了下她的凸起的大肚子,很快又弹开,瞧见她没有闪躲,也没有表现出厌恶的表情,这回,他将手掌贴在她的肚子上,仔细地挪移,品着胎动,痴痴地说了句: “这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那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仇也不报了。小婉,我老了,累了。” “别这么说,您正当壮年。” 沈晚冬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哪句话说错,又惹唐令生气。 “对了。” 唐令忽然从桌上拿起个瓷勺,从玉碗里满满舀了勺牛乳,递到沈晚冬口边,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怜惜,柔声道:“你喝,叔叔往里头加了蜜,甜甜的。” 沈晚冬下意识皱眉,马上又莞尔轻笑,摇摇头,用最委婉的语气拒绝:“大概快临盆了,我没什么胃口,喝不下甜的。” “你怕我下毒?” 唐令目中闪过抹狠厉,端着碗连住喝了三口,又舀了满满一勺,喝进去,又吐到勺子上,抵在沈晚冬口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喝!” 沈晚冬吓了一跳,张口,将牛乳吞到嘴中,谁知太恶心,没忍住,竟哇哇大吐,吐了唐令一身。 “我,我,”沈晚冬大惊,下意识起身要逃,却被唐令一把拽住胳膊,拉到他怀里。 “没事。” 唐令笑了笑,用手轻拂去胸口沾上的秽物,忽然,他扭头看着脸涨的通红,强忍着愤怒的女人,勾唇一笑,后头瞅了眼绣了金牡丹的大红绣床,轻喘着,道: “我困了,陪我去床上躺会儿,好不好?” 第84章 侠骨香 唐令松开沈晚冬, 疾步走向绣床,他将床上的红枣、桂圆等物一股脑全都扫到地上,忽然担心他的小婉不小心踩到滑倒, 赶忙又用足尖清扫出条道儿, 他坐到床边,整了下衣冠, 手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眼中满是期待, 还有渴求。 “哎。” 沈晚冬垂眸, 轻叹了口气, 并未过去。 她慢悠悠地走到梳妆台那边,坐下,将贴在镜子上的红双喜揭下, 拿起桌上放着的红木梳子,指甲划拉着梳齿,莞尔浅笑,道:“我从前一直不明白, 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我有别样的感情。还记得第一次见您,您高坐在殿堂之上, 专心致志地批阅奏疏,威严又冷傲。后来您晓得章谦溢欺负我,毫不留情地打了他一顿,帮我出气。那时候我真觉得您就是失散已久的叔叔, 是可以依靠的。” 说到这儿,沈晚冬流泪了,她用指头抹去泪,透过铜镜,看到床上坐着的唐令此时亦神色黯然。 “直到现在,我都不愿知道那些昏睡过去的夜里发生过什么,因为我感觉您心里苦,一直在负重前行,您累了,所以,您才会那么舍不得小婉,您想回到多年前的简单快乐,可是,小婉已经嫁人了。” “对啊,小婉嫁人了。” 唐令凄然一笑,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看着大红的床顶,良久,良久,久到两鬓的斑白似乎有多了些许。 他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站在沈晚冬身后,在桌上拈起朵宫纱红牡丹,插在她的发边。 真美! 随后,唐令从妆盒里拿出支眉笔,左手捧起沈晚冬的小脸,用袖子帮她擦掉脸上的残泪,给她画眉。 他看着镜中的她,她这次没有躲,也没有表现出厌恶或者害怕,静静地坐着,对他微笑着。 这样多好。 他想象着,如果当年没有走,和小婉一起长大,那么就是另一幅光景。 起初他没有喜欢这个傻傻的女娃,只是将她当成妹妹看。家里光景不好,他读过书,有点小聪明,就去县里的绸缎庄,从小伙计一直做到帐房先生。掌柜的想让他娶了自家闺女,他稀里糊涂同意了,回家跟沈大哥说起这事,沈大哥慨叹道:原本我是想将小婉许配给你的,哎,罢了。 他想到沈大哥这么多年养护他,为了他东躲西藏。沈大哥只有小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所嫁非人,岂不是毁了一辈子? 他回到县城,给绸缎庄掌柜磕了几个头,收拾了行李回老家。他在外的这几年攒了些钱,沈大哥又给他凑了些,他开了个小酒馆。等小婉到了及笄之年,他就娶了她。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了小婉的盖头,刹那间呆住了。那个粉嘟嘟的爱哭鬼竟长大了,而且还很美,脸儿红扑扑的,小声问:什么是洞房? 他也是害臊到不行,搓着手,盯着围绕着凤龙红烛翻飞的蛾子,忽然亲了小婉一口,笑的像个傻子。 谁知小婉疑惑道:这就是洞房花烛,第二天就会怀小宝宝? 他噗哧一笑,将小婉扑到,挠她的痒痒,而后深深地看着她,手哆嗦着往开解她的嫁衣,在她耳边呢喃:我给你教什么是洞房花烛。 后来,他和小婉一起经营着酒馆,他算账酿酒,她当垆卖酒,他们酒馆的生意很好,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或是对酒当歌,或是题诗壁上……再到后来,小婉有身孕了,大夫诊了脉,笑呵呵地恭喜他:你家娘子怀了两个孩子,你好福气呦。 …… 想到此,唐令痴了。 他看着镜中的美人,手轻抚着她的大肚子,如果这是他的孩子,儿子请岳父大人起名,女儿嘛,就叫妙妙。 多好。 只不过,回不去的,永远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