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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命数(三)

    高杰身死的直接影响之一便是孙传庭连夜整备完了乱兵,次日一早就匆匆向赵当世践别率军北上了。赵当世送他出十五里与贺珍所部会合后,方才折返。

    孙传庭的心理赵当世也大致能猜到几分。高杰再怎么说也是孙传庭一手提拔的标营亲将,自己擅自杀了兴兵作乱的高杰虽属自卫手段,但作为高杰上级的孙传庭终归是心存芥蒂的。

    即便如此,赵当世当夜也不可能收手,将高杰交付给孙传庭自行处置。毕竟既然动了杀念、大费周章设下了陷阱,高杰没有死在眼前,就不能算是成功。

    两日后,出关陕兵基本齐聚裕州,孙传庭随即挥军直进汝州,及赵当世后续抵达裕州时,据报孙传庭的行辕已经设在了郏县附近,故而赵当世继续向北,到达汝州府南部的鲁山县方罢。

    除了周晋的镇筸营二千人继续防守南阳府城外,郭如克的起浑营、韩衮的飞捷左营、马光春的飞捷右营、周遇吉的长宁营统共马步五千全都随赵当世驻扎鲁山县,与孙传庭留在鲁山县的延绥镇西协副将张天礼部合力维持由潼关转运汝州府的粮道通畅。

    才到鲁山县不久,前线传来消息,许州方面的闯军正陆续向禹州、襄城县等地集结,与孙传庭大军所在的郏县仅一线之隔。可以料见,不出半个月,必有大战。

    是日,鲁山县的天阴沉沉的。

    戎装整备的赵当世正跨马在滍水沿岸巡视,近期鲁山县有土寇李如贤、孙学礼等率众劫掠、滋扰百姓,负责外围哨探的周遇吉适在滍水北面杀散一股土寇,擒获了贼渠十余人,并请赵当世前来发落。

    一些土寇本来无足轻重,然而此时正值陕军将与闯军开战的微妙时期,答应了孙传庭帮忙周顾粮道的赵当世自不愿意因为土寇而出什么岔子,行事依旧一板一眼,细致认真。

    十几颗人头在号令声中落地,赵当世吩咐将这些人头沿着滍水插成一排,希望能以此震慑附近的土寇,又对周遇吉嘱咐了些后续事宜,牵马要走。不意远处有七八骑踏水而来,周遇吉还道是土寇复袭,喝令左右兵士戒备,然而两下相见才发现是自己人。

    “属下黑邦俊,见过主公!”

    “脚程倒快,从范河城来的?”赵当世松开缰绳,拍拍手问道。

    黑邦俊回道:“是,小人日前方从武昌府回身,刚到范河城就接到了主公之令,不敢怠慢,立刻马不停蹄地来了!”

    “武昌府一切尚安?”赵当世又问。左梦庚还在河南境内时,全由负责河南方面情报的黑邦俊与之对接,眼下左梦庚去了武昌府,黑邦俊的使命告一段落,受赵当世指派,去武昌府进行一些收尾工作,并与庞劲明安排的后续人员交接。

    “大体无事。”黑邦俊道,“有一好消息,有一坏消息。”

    “坏消息是什么?”

    “献贼肆虐大江南北,飞舟来去官军莫能制,目前已近黄州府,预计不日将扰湖广。”

    赵当世抚须说道:“预料之中的事,献贼在南直隶折腾够久了,引得各地官军戒备,迟早要转移到湖广。这不算坏消息。这事儿早和老白知会过,他有准备。”接着再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饶流波已怀有身孕,请卦姑来算过,男孩的可能性为大。”

    赵当世一笑道:“这确实算个好消息。”左梦庚年轻,尚无子嗣,饶流波虽是偏房,但若能生出长子,必更得宠爱,在左家的地位也能扶摇再上。这对于赵当世进一步控制左梦庚是十分有利的。

    等黑邦俊汇报完了,赵当世乃道:“这次急急辛苦你来,实有要事。”

    “能为主公分忧,小人全不觉辛苦,只觉快活得很!”

    “行,你得再去一趟潼关,给我带几个人回来。”赵当世笑意顿收,“若杂人太多,只将高杰的妻儿带来便是了。”

    “‘翻山鹞’高杰的妻儿?”

    “不错,这厮已经死了,家眷留在潼关卫。他外甥李本深熟识路径,跟你一起去。”

    “属下明白。”黑邦俊经验丰富,只要外部条件给到位,具体计划自有他去筹划。

    “我要五日内就看到人,时间紧迫,你几个待会儿随我回营中,带上李本深就走。”赵当世肃道,“李本深这人有些滑头,防着他些,敢耍花样就不要留情面。”

    黑邦俊躬身应诺,潼关卫距离汝州不远,快马加鞭,去两日来两日再加办事一日,绰绰有余。

    之后连续三日,风平浪静。十月初,郏县战况忽至。

    大体说来,陕军先胜后败。

    九月底,孙传庭闻闯军主动挺进,先以兵埋伏于郏县东北的冢头,再派牛成虎所部诱敌,稍稍交锋便佯装败走。闯军士气如虹,全力追击至冢头,全然没料到会遭到伏兵袭击,继而郑嘉栋、董学礼左右横击,牛成虎也回头力战,闯军死伤千人,不支败退。各部官军眼见得胜,纷纷抢进,完全不理会孙传庭鸣金收兵的号令。

    闯军为了拖延官军追击,尽弃甲仗军资,各部官军见状,立刻开始争抢瞬间没了战心,行伍顿时涣散。闯军没想到此招效果超出预期,审时度势停止了奔逃,顺势重整队伍反击。固原镇三营副将左勷以为闯军大股援兵杀来,震怖非常,首先率军逃窜,其余各部官军步其后尘,接踵溃败。闯军反败为胜,追出官军数十里,官军在郏县的营地全都沦陷。

    “早说了左勷这种蒙父荫的窝囊废靠不住。”

    郭如克闻得前线情形时摇头不迭,他接到赵当世军令,临时统率起浑营、飞捷右营及长宁营赴北面解救尚无音讯的孙传庭。

    起浑营皆为步兵,但人人有马,所以与飞捷右营、长宁营并驾齐驱,机动甚速。上午得令,万蹄翻动,午后就从鲁山县到了郏县南部。

    前方大道烟尘蔽日,飞鸟扑飞出林,郭如克传令起浑营兵士下马列阵,马光春、周遇吉则各引马军分布两翼。过不多时,一彪军自数百步外的深林踊跃而出,郭如克几通炮响,将对面兵马吓得不轻。等到看清郭如克军队旗帜,这支兵马才缓过神,从中分出数骑,来见郭如克。

    “总督标下武勇营副将李国奇。”为首骑士一身蓝罩甲,留有短髯,拱手说道,“兄弟是郧襄镇的?”

    郭如克自报了家门,遥望不远处渐聚渐多,乌泱泱的片片兵阵,皱眉道:“李总兵是从郏县退来的?”人传郏县官军大败,可见李国奇的兵马大多优哉游哉,旗帜不乱、行伍齐整的模样,哪有半点战败之军的颓势。

    “是啊。”李国奇点点头,发现郭如克一脸质疑,便道,“我在后部压阵,听说前部左勷等部败了,就往后撤了。”并道,“估计也就左勷那小子失魂落魄的死了点人马,牛、郑、董等部我差人打探过,都好端端的。”

    “不是说战况不利?”

    “是不利,不然李某怎么来这里与你撞见。”

    “孙军门何在?”

    李国奇摇着头道:“不晓得,该当是和贺珍在一处吧,高杰出了事,姓贺的运气好,顶了上去。”言语中透着些不屑。

    谈到这里,郭如克大体知道了传闻中“官军惨败”的真相究竟如何。情况估计是左勷部的确受到闯军的逆击溃败了,但包括李国奇在内,牛成虎、郑嘉栋这些人恐怕还没等孙传庭的军令,也都乐得顺应趋势,擅自作主先退了,正所谓“不战而败”,故而李国奇的整支部队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交战过的痕迹。而他们在退兵时,一心为己,连孙传庭的下落也懒得过问,荒唐人打荒唐仗,由此可见。

    李国奇说了几句,不愿多留,引军遂去,郭如克叹气不已,令全军重新前进,中途又碰到花马池副将董学礼的部队,同样放了过去。直到郏县北面神屋山麓,郭如克方才通过乡人打探到孙传庭的下落,听说此时他正被一股闯军围困在一座小山头,立马驰援。

    兵锋将至,自东、西、南方向各来一支兵马相会,分别是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榆林靖边营副将尤翟文及陕西巡抚标营内参将孙守法,听说他们也都是恰好寻到了这里。但在郭如克听来都不过是托词,很大的可能性是这三支兵马早早都到了这附近,但苦于无人挑头,因此观望不前。只是比起临战脱逃的那些官兵,白、尤、孙三人至少还有战心,表现着实能称“可圈可点”了。

    官军复聚,声势浩大,逼近孙传庭所在的小山头时,闯军早不见了踪影。众将寻到孙传庭,只见他发蓬甲斜,形容甚是狼狈,提剑在手上面却无血渍,可见要不是郭如克等人及时来援,他甚至都做好了自刎的准备。

    白广恩等将上前嘘寒问暖,孙传庭面色如铁一语不发,郭如克则在旁哂笑。孙传庭久在监牢,不知陕地军将状况,从这一战可以明显看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国奇、郑嘉栋、牛成虎、董学礼等曾经与贺人龙关系较深的陕地将领对他其实面服心不服,非但作战不力,以至于将孙传庭堂堂总督的身份也视若草芥,从这点上说,早先赵当世铲除高杰之举,倒真算是给孙传庭提前排除了一个隐患。

    整兵是一方面,任人也是一方面。作为三边总督,孙传庭可以用自身具备的才能整兵,但身为迢迢而来的一个外人,不通当地人情、不深入了解每一名将领的秉性,只拿一双眼看、一双耳听,对人事的任免势必会存在偏颇。

    赵当世对郭如克说过,孙传庭整合陕地万不能着急,否则很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前功尽弃。赵营要保他,就得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陕地的诸事都打理清楚。危急见人心,郭如克相信聪明如孙传庭虽抿口不语,但内心必然也通过这一战将陕地诸将的嘴脸看得清清楚楚。

    孙传庭得救,但闯军的威胁未解,郭如克、马光春、周遇吉与诸部陕地将领旋即拥着孙传庭暂时退往宝丰县,与鲁山县的赵当世、张天礼为犄角,以防闯军复犯。同时传信给赵当世,报明情况。

    “主公,经此一战,孙传庭总该看清实力差距了吧。”韩衮听着赵当世轻读塘报,轻叹着问道。

    “嗯,孙传庭虽损失不算大,但定然洞察了军队的无数弊洞,当是有力无心。不再回陕西修炼修炼,是不会再跨出潼关的。”

    “那么闯军呢?”韩衮眉头紧锁着道,“我军出南阳府的消息必定已为闯军所知,更带着人将孙传庭救了出来,是否意味着,与闯军的开战不可避免了?”

    “未必。”赵当世轻摇着头道,“闯王要是识势,就这两日必有动作。”

    “什么动作?”

    “战争不是儿戏,一个‘战’字出口,付出就不是那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几句话了。我猜闯王会先礼后兵。嘿嘿,恐怕将再和闯王见上一面了。”赵当世嘴角带笑,深呼口气道。

    不出他所料,次日正午,闯军使者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