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贺寿(一)
石濛与张光翠殴斗之事引起了赵当世的高度重视,但重视的本身并不在于他二人殴斗,而在于正可抓住机会借题发挥。 赵当世新年收到的第一份大礼即是由统权点检院下统权使司呈交的《当世恒言》定稿。这一部《当世恒言》内容并不多,仿照《论语》的问答模式,以“赵子”赵当世扮演孔子角色回答其他杜撰出的人物所提各种问题——内中不乏与吕洞宾、刘海蟾等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谈笑风生的案例以衬托出赵当世之“高深”,大概有一百余条对话,近万字。 整部书所有对话都取自营中常见场景,为的是贴合实际,让作为主要阅读者的赵营军将们更亲切及更易理解。书的内容紧紧围绕着赵当世如何英明决策、赵营如何战无不胜、军将如何齐心协力、叛徒如何罪有应得、军民如何其乐融融、遇紧要事如何处理等等展开,既有概念也包含大量方法‘论,语言力图最通俗易懂,标准便是念给十岁小儿听都不会感觉生涩。 虽然语言通俗、道理简明,但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偃立成拉着穆公淳仍是苦心钻研了好几个月,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废稿都至少十余版填满了好几个箩筐,编纂过程中参照了无数典籍,请教刘孝竑、昌则玉、顾君恩乃至林吾璋更不在话下。总之据偃立成自己说,这本《当世恒言》实是汇百家之精粹、千人之思想的无上至宝,准保让看的人从好奇到喜欢、从喜欢到相信、从相信到笃定。 治军必须治脑,古往今来,坚定的军队都有着坚定的信念,抽象化的信念在实际中会以军纪或者口号等形式表现。就如当前的飞速扩大的闯军,也在儒生牛金星的建议下编出了一溜儿的童谣、口号,既鼓动百姓归附、也可坚定兵士的作战意志。 赵当世希望能将这件事做的更好更完善更有章法,《当世恒言》就是第一步。赵当世和偃立成说过,这部书一经定稿,立刻就要发放全军,务使赵营上到军将下到走卒都人手一本。而且必须人人诵读,定期抽查,不达标者以军法‘论处。各战兵营并各司各坊设立的参事督军的工作除了监军的同时,还得将监督本属军将和诸人员背读理解《当世恒言》。考虑到要让引起全军尤其是中高级军将们的重视,赵当世直言:“要是连这浅显易懂的内容都记不住,这军官也就不必当了!” 为了让这部《当世恒言》更有视觉冲击力与警诫性,赵当世要求封皮染朱红为底色,并将书页裁成巴掌大小便于随身携带犹如小册,所以又可称之为“红册”。 襄阳府就有纸坊、印刷坊,虽然红册之名已经提前传遍了全军,但印刷数万做到人手一本还需些时日。在此空档期,恰好出了石濛与张光翠这一桩事,赵当世就顺水推舟,将他两人抓出来当典型,处罚之余把两本新鲜出炉的红册交给他们,让他们细心研读,并作为代表,在范河城、枣阳县、襄阳府等各处军中来回巡讲自己的心得体会。当然,他们的讲的稿子都是外宣内扬使司精心准备好的。 石濛与张光翠均是兵马都统院兵马佥事,在赵营中的地位都不低,有他们为表率,赵营上下对《当世恒言》的重视无疑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两人即便是通过丑事赢得了赵当世的关注,依然不遗余力抓住机会表现,拿到红册的三日后,就将所有内容背诵的滚瓜烂熟,再给其他军将兵士们检讨时,自是引用册上的语句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听众见他们侃侃而谈,对红册更多几分期待。 也因为红册的契机,石、张冰释前嫌、化敌为友,瞬间成了互相扶持的“战友”。若非人事调动繁杂困难,他俩甚至都想申请调到外宣内扬使司,专注宣传。 试点成果不俗,赵当世及偃立成、穆公淳等人不禁对《当世恒言》的信心更著。然而红册因产量尚未大面积推开,实际效果还有待验证,于是赵当世定了些章程,吩咐到外宣内扬使司与统权使司后,就暂时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别处,主要是两处,一在川,一在豫。 川事,与不久前出使赵营的罗戴恩说的一样,十二月到一月,西营与曹营已经开始为出川入楚做准备。年后不久,始终流窜于川东的西、曹二营自巴州陷通江然后取道直下达州,不知情的官军们只道是流寇来回流徙的伎俩,但赵当世可是亲自出过两次川的人,从前方的塘报上了解到这个情况后自然敏锐觉察到了其中关窍。 后续塘报又至,因左良玉作壁上观,猛如虎、刘士杰等明军主力与西营血战,猛如虎的儿子都战死沙场,官军不利。由此赵当世判断,杨嗣昌已经失去了扼住西、曹二营归路的机会。 果不其然,西、曹二营通过一场胜利打开了官军包围圈的缺口,抛下机动力不佳的杂部自生自灭,只以轻骑抓住机会昼夜兼程,径走云阳。截至赵当世受到最后一封塘报时,上面已经赫然写着贼寇已经复回夔州。 这一切,既在赵当世的意料中,也有些出乎意料。意料中的是,张献忠素擅奔袭,是辗转行军的一流好手,川中地形复杂,各部明军又不能很好统一作战,拉扯几下出现漏洞让西、曹二营脱身而出是迟早的事。出乎意料的是,杨嗣昌亲自坐镇前线,指挥川、陕、楚等省官军,剿寇的局面却比现象中更难堪,原以为张献忠至少要到二月才能搏出出川的机会,没想到一月未结,就已经游刃有余。 由此看来,至迟二月中旬,西、曹二营必回湖广。 豫事,闯军继续高歌猛进,河南总兵王绍禹出战抵挡,可在宜阳、永城连输两阵,士气大沮,副将罗泰、刘有义叛降闯军。值此短短一个月,新兴的闯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攻克了宜阳、永宁、卢氏、偃师、灵宝、新安、宝丰、鲁山、郏县、伊阳等地,扫清了洛阳的外围。 洛阳城与福藩宫城相连,王绍禹退兵而来希望进城协守,福王朱常洵虽怕死,更怕兵痞侵犯自己的府邸,一口回绝。王绍禹大怒,强行入城,守军难以阻挡。他前脚进程,后脚闯军便兵临洛阳城下,以投降官军的火炮轰击开始攻城。 两线虽并进,但在细微处,还是豫事为先、川事为稍后。这两处,赵当世都已经部下了机宜。虽身在楚北,但赵当世心中之波澜,与身在前方并无二致。 小雪冷风洛阳城。 不远处城楼上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作响不绝,甚为急促。这样的情况,城中百姓都不是头一次遇见,他们在这一瞬间立刻抛下了所有无关紧要的思绪,全都绷紧了神经——流寇又开始打城了。 城头爆发巨大的响动,那一瞬间产生的震撼直似天崩地裂。急促的钟声中,是百无头绪的纷杂喧嚣。四散惊逃的人接连不断,这混乱的场景从城门那边一直波及到邓龙野等人的周围。 “他奶奶的,得亏快了一步。”不远处,满宁翻进院子后立在墙根下,接过墙那边的人推来的麻袋,嘴里喘着气骂骂咧咧。 麻袋齐人长,沉甸甸的,邓龙野走过去帮着将麻袋拖到院里,这时候,又有一人轻盈地翻墙而入,看着地面上那麻袋,拍拍手道:“齐活了。” 满宁听着外头的偌大动静,问道:“老邓,闯军进城了?”啧啧两声,“不到一日就得手,这洛阳城墙可不是纸糊的?” 邓龙野道:“听说闯军用了投顺官军的火炮轰门。” 那后到的汉子说道:“再轰城,只一日也打不破城池,里头定还有猫腻。”他叫薛抄,尖嘴猴腮、瘦瘦小小,却不是赵营中人。 邓龙野摇着头道:“现在不是揪这些的时候,怎么,只搬来一个?” 薛抄干笑一声:“一个?邓大哥说得轻巧,且不知只这一个就费了俺们多大劲儿。” 满宁道:“老邓,另一个没十来人,着实搬不来。主公吩咐的,二者得一即可。” 邓龙野沉吟片刻道:“也罢,一个就一个,足够了。”又道,“运气说好不好,才完事闯军就进来了,咱们可得快点脱身,否则给乱兵撵上,就白忙活一场了。”转向薛抄,“老薛,接应的人已经联系好了?” 薛抄点点头道:“放心,东北门那里早有咱们的人候在那里。” 城头方向再度炮声巨响,尖叫惨嚎声盈街。邓龙野从院子角落推出一辆早备好的板车,与满宁、薛抄合力将麻袋抬上去放好,道:“走吧,耽搁不得。” 出了院门,沿街巷而走,局势极是混乱。豕突狼奔的百姓们犹如个个无头苍蝇,只顾逃窜,毫无章法可言。逆行着的邓龙野三人在这杂乱无章中就像一股清流。要不是三人的身板都够强健,怕早已给慌不择路的几个百姓撞翻了跟头。脑后忽起爆裂噼啪声,邓龙野扭头一望见西面鳞次栉比的房屋背后,远远有无数黑柱腾起。光天白日之下,空中都隐隐映射出火光。 行至一半,迎面无数百姓犹如潮水般涌来,薛抄抓住几个问了情况,说道:“前头几栋楼阁给飞进城的炮丸打中倒毁,阻塞了道路,咱们得朝西先绕一段路。” 三人当即足不点地,推车飞奔向西。到了城西附近,逐渐映入眼帘的就是无数燃烧着的屋舍,尤其是城西那一堆堆的窝棚,因为全都是草木搭建,所以最早被烧成灰烬,大量的流民从窝棚中逃出来,灰头土脸跟被炭抹过般,相互簇拥着战战兢兢挤在一起,或是咳嗽,或是哀嚎,亦或是眼泪汪汪看着路过的人发怔。 满宁长叹一声,面现不忍:“这可苦了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容身之处,现在又得遭受日晒雨淋了。” 薛抄斥道:“咱现在自顾不暇,你还是收收善心吧!” 邓龙野提醒道:“你两个也小心点,我看这附近都是大乱,人走屋空,已经没了秩序。”他点到为止,但赵、薛二人心知肚明。一穷二白的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尤其是那些已经打心底里绝望的人,是不会有任何道德约束的。有秩序时,靠着强权,尚能弹压住他们,可一旦失去了压制,这些人就会与出笼的野兽无异。 根据以往的经验,邓龙野他们都知道,现在这一群群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流民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摸清形势,也因为缺少一个出头鸟来挑动。等这两个条件都成熟了,这些流民就将在一瞬间从羔羊变为野狼。 邓龙野可不想与这群随时会爆的火药桶共处太久,一阵浓烟袭来,引起三人剧烈的咳嗽。薛抄红着眼透过烟幕看去,发现远处几间屋舍中有荷枪持矛的身影来来回回,开口道:“前头有官兵,咳咳,就在那几间屋子那里。” 然而,那却是三人的必经之路。 —————————————————————— 赵营部分人年龄考 【赵当世】万历三十七年(1609)生;崇祯十四年(1641)33岁 【侯大贵】万历二十九年(1601)生;崇祯十四年(1641)41岁 【徐珲】万历三十一年(1603)生;崇祯十四年(1641)39岁 【郭如克】万历三十九年(1611)生;崇祯十四年(1641)31岁 【杨招凤】万历四十三年(1615)生;崇祯十四年(1641)27岁 【王来兴】昌泰元年(1620)生;崇祯十四年(1641)22岁 【赵元劫】崇祯二年(1629)生;崇祯十四年(1641)13岁 【覃奇功】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崇祯十四年(1641)4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