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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通知

    赵营在沿口镇的“追赃助响”卓有成效,收获大大超出了赵当世的预期。截至第三日的清晨,累计抄掠出五千余石的粮秣,其余金银钱财等赀货不可胜计。有了这些补充,足够支撑包括尚未会合过来的徐珲、青衣军在内赵营全军上下一月有余,几天前营中钱粮告急的情况为之一缓。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在得到初步的账簿统计后,覃奇功这么说了一句。虽然号称“天府之国”,但一路行军过来,川中的凋敝与破旧还是历历在目,与富商官宦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绝于路冻死饿死的尸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是富饶的沿口镇,也同样存在大批在严冬中垂死挣扎的流民。一墙之隔,里头莺歌燕舞,外头却是饥寒交迫,人命的两个极端在这里却只有咫尺之遥。

    若是加上这些食不果腹、摇摇欲倒的流民饥民,那么沿口镇的人口绝不是被俘官员所说的那样,仅有二三千人。由此可见,此地的商贾官绅们,压根就没把这些流离失所的同胞当人看。有流民们的惨状作为对比,参与搜掠的赵营军士们对于沿口镇官商更为痛恨,若非赵营还有着军纪作为最基本的规矩,只怕沿口镇当前的境遇还要再惨毒十倍。

    伪装成受害者的孔家也死了几个人,丢了点钱财,甚至正堂的一角也被焚烧殆尽,可清楚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赵营一撤出沿口,那么相较于其他已然元气大伤甚至举族灭亡的商贾,只损失了九牛一毛的孔家必将成为沿口镇之后的绝对龙头。

    赵当世对孔家很看重,他借着“抄查孔家”的名义,天还未亮就亲自进入孔家大宅。他当然不是去干什么劳什子的“抄查”,就连一向随身形影不离的周文赫最后也被挡在了孔家的内院之外。周文赫只能猜到赵当世是在与孔庆年密谈,可至于谈了什么,就无从得知了。他只看到,当赵当世从孔家内院出来的时候,端的是满面春风。

    “待我走后,你去内院带个人出来。”经过周文赫时,赵当世稍一停顿,低声吩咐。周文赫抱拳应命,赵当世说完就信步离去。

    周文赫指示几个人继续追随赵当世,自己独自走入内院。才踏入院,一株湘梅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形映入眼帘。

    高的那个周文赫认识,便是孔庆年,他移目看向矮的那个,却是个尚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小脸粉嫩,天真无邪的模样甚是冰雪可爱,她见着了脸黑的周文赫,畏惧地抓住孔庆年的衣摆,并躲到了他的身后。

    周文赫发觉小女孩眉目间与孔庆年有几分相似,心有计较,拱拱手道:“孔掌柜,这是令爱?”孔家人丁繁多,孔庆年本排不到前面。但因引入赵营这一举措,孔庆年在家族中地位直线上升,周文赫跟在赵当世身边也有耳闻,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孔庆年现在已经位居孔家三大掌柜之一。

    孔庆年的神情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那小女孩将脸埋在他的腰间,他则轻轻将她瘦弱的身子扳正了过来,面对周文赫。

    “爹爹,他是谁?”孔庆年没回答,小女孩自己把关系说了个透彻。周文赫观察到孔庆年在听到她说“爹爹”的一瞬间,神情颇为落寞。

    孔庆年叹了口气,抱拳对周文赫道:“这位将军,小女今后就要跟着贵营了。往后还得多多仰仗将军照顾!”言罢,也不管周文赫面有错愕,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到了周文赫的手中,“区区小礼不足挂齿,请将军笑纳。”说着,眼角竟然泛起了点点泪光。

    “哦,好,好……”周文赫拿着锦囊,木然看着那依旧缠在自己父亲腿旁的小女孩。她是孔庆年的女儿,而今日,她却要不得不放弃沿口镇的锦衣玉食,跟着赵营千里跋涉、饮风喝雨了。

    一念之间,周文赫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场景,但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他硬生生将自己已然发散出去的万念都收回到了一个点,表情复归严肃。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不过一个执行者,他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只是按令办事罢了。

    “爹爹,爹爹!你说什么?”那小女孩也听到了孔庆年的话,但却没有听明白,仰着头,扑闪着大眼问道。

    孔庆年咬咬唇,胡须微颤,柔声道:“歆儿,乖,爹有事要办,你跟着这位叔叔。晚点爹再来带你。”

    那小女孩闻言,愣了一愣,看了眼周文赫,继而头摇得像拨浪鼓般:“不要,歆儿就要待在爹爹的身边,哪都不去!”

    “歆儿,乖,听话!”孔庆年的眼角越发湿润,连带着整个眼眶也开始起红。他柔中带厉,边说边不断轻轻推搡着女儿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不,爹爹!爹爹!”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叫了起来,同时一把紧紧抱住了孔庆年的腰,“歆儿不走!”

    “歆儿……”孔庆年欲言又止,女儿抱得他太紧,若再想推开她无疑要使上力气,然而从来将女儿视为掌中宝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下重手。一想到从今日起,可能永远都难再见女儿一面,他内心波涛万丈,双臂如同石蜡一般,斜斜向着两边僵直伸开。

    纵然见惯了杀戮与别离,周文赫也不是毫无感情永远冷冰冰的石头,此情此景下,也不由有几分动容。只是,当他看到孔庆年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成熟的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为了完成赵当世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可以摒弃任何感情。

    啼哭着的小女孩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恐惧与委屈让她情绪崩溃放声大哭。孔庆年铁着心道:“我的乖歆儿,跟着这个叔叔,爹爹晚些再来找你,再……”说到后来,哽咽替代了说话,再难成言。

    “爹,爹!”小女孩在周文赫的身上全力挣扎,但周文赫的手臂就如铁壁铜墙,没有一丝半点的松动,她没奈何,只能放弃,换而惨叫哀嚎起来。

    周文赫不在与孔庆年说话,抱着小女孩转身拔腿就走,小女孩的一双小手伸出去,奋力想要抓住父亲,可换来的却是与父亲的越行越远。

    “爹……”当痛哭最终成为了抽泣,她轻轻叫唤了一声。她不懂,一向宠溺自己的父亲在这时为什么会冷冰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陌生人抱走,却只是在那里流泪。

    从孔家走出来的赵当世心情舒畅,在和孔庆年的长谈后,确定了很多事情,当中展开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而孔庆年的女儿孔歆便是孔家交付在赵营的人质。

    赵当世自不会对年幼的孔歆有什么非分之想,事实上,提出将孔歆交托在赵营也是孔余年自己主动提出的。一个斯斯文文、看似柔弱的商人居然如此狠得下心来,将自己的独女送入“虎狼”之手,赵当世自谓还是低估了这孔庆年的野心。

    孔家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赵当世将心绪调整到军队上。钱粮方面自不必说,王来兴、何可畏上报至迟黄昏即可全数点计清楚,到了明日正午,当可完成装车。船舶方面,也不劳多心,据负责人李延义禀报,停泊在沿口镇的舟船足以满载近万人的赵营部队以及马匹、辎重等,只是这一段嘉陵江面的负载量有限,万人规模的船队只怕无法同时启程,所以恐怕前后要分三批次陆续沿江北上。这虽然多少麻烦了些,但对于赵当世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大事。

    赵当世边走边想,思索着还有什么军务自己忘了查验,想了一会儿,快走到江边,却猛然记起交付给吴鸣凤的最后一批人要在正午前杀完,此时几近正午,既然没有其他的要事,不如去江边转转。

    只是,到了江边,眼前的情景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岸边的石滩上,不见刽子手斩首行刑,却见一人正揪住另一个人厮打。

    厮打的主角令赵当世啼笑皆非,不是那个“文面张飞”刘孝竑是谁?这位仁兄虽是个读书人,可个性却比武将还要暴烈,在赵营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动手与人殴斗了。有时赵当世会想,依照刘孝竑的个性,练武会不会比读书更有出息?

    苦笑过了,赵当世再看另外一个人,乃是在江边行刑的负责人吴鸣凤。此时,武将出身的吴鸣凤是满脸无奈,不断闪避着刘孝竑不断打来的老拳。刘孝竑已经打得气喘吁吁、身形不稳,却仍难碰到吴鸣凤的皮毛,看得出,吴鸣凤并非是打不过刘孝竑,实是心中还有些忌惮。

    “住手!”公事不做却在江边打架,成何体统,赵当世瞧不下去,出言喝断。

    “什么事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听到了赵当世的声音,刘孝竑与吴鸣凤都停了下来,赵当世快步流星,走近板着脸问道。

    “禀主公,刘稽查有羊角风,适才是在犯病!”吴鸣凤抢先说道。

    大汗淋漓的刘孝竑怒视他道:“我就是犯病也要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之徒!”

    吴鸣凤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没反骂回去,而是恭敬对赵当世道:“刘稽查阻挠公事,使我行刑之举无法继续,请主公做主!”

    赵当世听刘孝竑骂得厉害,脸色一肃道:“事情原委如何,说来我听。”

    刘孝竑即便情绪激动,思路还是很清晰,喘息定了,三两下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说完,转瞪吴鸣凤,吴鸣凤则“扑通”一下跪倒,哀声道:“主公明鉴。属下完全是按令行事,眼看正午即到,刘稽查却突施阻挠,属下好言相劝不听,他反要殴打属下!”

    刘孝竑则道:“妇孺老弱实无罪过,主公切勿因一时疏漏酿成暴虐嗜杀之名!”

    赵当世眉头紧锁,略略思量片刻,叹口气道:“二位不要再置气了,此事过失在我。”

    当日定下斩首名单时,因为军务繁杂,赵当世并没有过多考虑,然而看向江岸边迎着江风而跪,瑟瑟发抖的那排排俘虏中,的确混杂着不少妇孺。赵当世常怀恻隐之心,这时见到,又听刘孝竑真情劝谏,自然感到有些后悔。

    刘孝竑所言不错,赵营打出的旗号便是“替天行道、锄强扶弱”,这是原则,也是赵营立足于天下,逐鹿于群雄间的自信之本。杀几个妇人孩子不难,即便杀了,赵当世相信也没有人会因此站出来指责他赵当世不仁。可是,人心难测,这一杀,看似杀的是沿口镇的妇孺,实则杀的是赵营兵士的心,杀的是他赵营的威。

    说出去的话,打出去旗就如同放屁,何以服众?勿因恶小而为之,看似不经意、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人心中也许会被无限放大。就算是赵当世自己,在了解到自己的刀下多了这好些无辜的妇孺,也会心不自安,更何况旁人?赵当世越想越觉得不对。

    下令斩首俘虏是军令,不杀老弱妇孺是军纪。一个是临时的命令,一个是营中的原则,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他不会因为面子而将罪责推给吴鸣凤,他没有将黑锅甩给下属的习惯。而刘孝竑所言吴鸣凤以公谋私的事他更不在意——侯大贵他们借着“追赃助响”捞了多少油水他还不是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吴鸣凤想借机搞点补贴,无可厚非。有关贪墨是另一档子的事,就事论事,只看眼下这杀俘虏一事,吴鸣凤没有大的过错。

    所以,是他赵当世错了,从他因为疏忽下大了这道军令的那一刻就错了。

    “我的错,我来偿。”赵当世沉声而言,在众目睽睽下,不顾四周的惊乱错愕,将腰刀缓缓拔了出来。